夕阳西沉,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
陈知礼踏着暮色归家,心中惦记着庄子上的娘子,打算同爹娘用过晚饭便赶过去。
他刚迈进院门,就见顾家的老管家顾忠正站在院中,面色凝重地与父亲低声交谈着什么。
母亲站在一旁,脸色不怎么好。
陈知礼心头莫名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
他快步上前:“顾伯,你怎么来了?是……有什么事吗?”
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妻子。
顾忠见到他,连忙躬身行礼,脸上挤出一丝宽慰的笑,却又难掩忧色:“姑爷回来了。小姐……小姐今日跟老太爷在永安侯府为二房的柳夫人诊治,许是耗神了些,动了些许胎气……”
“动了胎气?”陈知礼脸色骤变,声音陡然拔高,“怎么回事?盼儿现在如何?人在哪里?”
一连串的问题急切地抛了出来,他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陈富强见状,忙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低声道:“知礼,稍安勿躁。有亲家老太爷在,盼儿现在胎象平稳,只是需要静养。
你岳父岳母不放心,已将盼儿接回顾家照料了。”
吴氏也凑过来:“是啊,知礼,亲家家里都是懂医的,有他们照顾盼儿,定会无碍的。
你赶紧去顾家看看盼儿!晚上不必回来,就在那边好好陪着,家里孩子有我们在,你尽管放心。”
陈知礼听到盼儿已无大碍,紧绷的心弦稍松,但“动了胎气”这四个字依旧像根刺扎在他心里。
他敏锐地察觉到顾忠和陈富强言语间有所保留,尤其是关于“永安侯府”和“诊治”的部分,似乎刻意淡化了过程的凶险。
他突然想到前世,侯府二房的夫人是早早就没了的,是不是就是这一次?如果这样,今日那夫人的病情就相当凶险,不然也不至于让盼儿动胎气。
他强压下追问细节的冲动,面上努力维持镇定,对父母道:“爹,娘,既然盼儿需要静养,那我这就过去看看。孩子们辛苦你们了。”
“快去快去!”吴氏连连摆手,“带上些补品,替我们好好宽慰盼儿,让她什么都别想,安心养胎最要紧!”
陈知礼匆匆应下,也顾不上换身衣裳,只让顾忠稍候,自己回房收拾了一些东西,便与顾忠一同快步出了门,直奔顾家。
马蹄声疾,踏碎了黄昏的宁静。
陈知礼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手心因紧张而微微出汗。
他了解盼儿,若非情况极其特殊且耗费心神巨大,以她这些年打下的底子,断不至于动了胎气。
永安侯府……柳夫人……他心中隐约有了猜测,但这猜测让他更加不安。
赶到顾家时,华灯初上。
顾苏沐和钟氏早已在花厅等候,顾苏合与王氏也在。
见到陈知礼,钟氏还没有开口,顾苏沐拍了拍女婿的肩膀:“盼儿在她的院子里歇着,精神好多了,正等着你呢。”
“岳父、岳母、二叔、二婶。”陈知礼一一见礼,语气急切,“盼儿她……”
“去吧,先去瞧瞧她,具体的事情,稍后再说,我们一会过去。”顾苏沐理解女婿的心情,示意他先去后院。
陈知礼不再多言,快步穿过熟悉的回廊,来到盼儿的“兰苑”。
屋内灯火温馨,盼儿正半靠在软枕上,脸色虽仍有些苍白,但眼神清亮,见到他进来,唇角弯起一抹温柔又带着些许歉意的笑。
“相公……”
陈知礼几步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坐下,握住她温热的手,仔细端详她的面容,声音放得极轻:“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他伸手,轻轻覆在她微隆的小腹上,感受着那份安稳,悬着的心才又落回去几分。
“好多了,喝了安胎药,睡了一觉,只是还有些乏力。”盼儿反握住他的手,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挠了挠,带着安抚的意味,“让你和爹娘担心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陈知礼这才问起白天的事,语气里带着后怕,“顾伯说得含糊,我只知道你动了胎气,可是在侯府遇到了什么棘手的情况?”
盼儿轻叹一声,知道瞒不过他,便将今日在永安侯府如何诊断柳氏肠痈化脓、药石罔效,祖父本欲放弃,自己如何不忍章家两孩子失去母亲,最终说服祖父冒险施行“开腹切肠”之术的过程,细细说了一遍。
她语气平静,但陈知礼却能从那简练的叙述中,感受到手术过程中的紧张、艰难与惊心动魄——两次凶险的出血,与死神争分夺秒的抢夺,以及最后她因力竭和精神高度紧张而引发的腹部隐痛。
“……都怪我心软,”盼儿说到最后,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懊悔,“其实祖父是不赞成冒险的。他说得对,此举太过行险,若非万不得已……”
这时,顾苏沐、钟氏以及顾苏合夫妇也走了进来。
顾苏沐接口道,语气沉重:“盼儿,你可知今日之举,有多凶险?
那开刀之术,虽源自古籍,我等私下演练,也只在兔、犬等动物上试验过几次,成功率尚且不高,何况是用于人身?且是侯府贵人!
一旦失手,后果不堪设想!你如今又怀着身孕,更应珍重自身,以后千万不可再如此任性了!”
顾苏合也肃容道:“大哥说得是,盼儿,你的医者仁心,二叔明白,但京城这些贵人的命,太值钱了,咱们冒不起这个险。
今日之事,侥幸成功,柳夫人若能熬过后续难关,自是万幸。
但你想想,此事一旦传扬开去,外人会如何想?他们会觉得咱们顾家真有‘剖腹取肠’、起死回生之能!
届时,若有更多罹患疑难杂症、甚至是不治之症的人找上门来,求你施展此法,你是接还是不接?”
顾苏沐在一旁轻声补充,点出了最现实的困境:“接了,风险巨大,成功与否难料,一旦出事,便是滔天大祸,之前所有恩情皆会化为怨恨;
不接,旁人便会指责咱们见死不救,冷血无情,同样会结下仇怨。
怎么都是难啊!”
盼儿听着长辈们一句句沉甸甸的话语,脸色有些发白。
她之前只想着救人,并未深思这许多后续的牵扯。
此刻被点醒,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今日之举,可能将顾家推到了一个极为被动和危险的境地。
她下意识地更紧地握住了陈知礼的手,眼中流露出茫然与不安:“爹,娘,二叔二婶,我……我的确是考虑不周,我错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感受到妻子的无助与惶恐,陈知礼心中疼惜,他轻轻回握她的手,目光扫过在场诸位长辈,沉稳开口:“岳父、二叔所言极是,此事确需妥善处理,以绝后患。”
他继续道,“今日之事,目击者除了侯府与柳家的至亲,外姓人唯有孟太医一人。
侯府与柳家为了自家声誉与柳夫人的静养,必然不愿此事张扬,岳父明日派人与祖父沟通,由祖父出面,恳请孟太医对此事守口如瓶。
同时,也请祖父向侯爷与柳家人陈明利害,此事关乎柳夫人声誉与后续安宁,请他们务必约束下人及亲眷,严禁外传。”
他顿了顿,“只要消息不扩散,外人便无从知晓详情。
即便偶有流言,无凭无据,也难以掀起大风浪。
至于日后是否再接诊此类病症……我们大可从长计议,届时可视情况、权衡利弊再定。
眼下最要紧的,是盼儿安心休养,柳夫人平安度过危险期。”
陈知礼的一番话,条理清晰,思虑周全,顿时让有些焦灼的气氛缓和了下来。
顾苏沐和顾苏合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赞许。
这个女婿,遇事冷静,思虑深远,确是盼儿的良配,也是顾家的助力。
盼儿仰头看着相公沉稳的侧脸,心中那份慌乱与不安渐渐被抚平。
她知道自己今日冲动行事,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但幸好,有他在身边。
“知礼说得有理。”顾苏沐点了点头,“明日我便设法给父亲递话。眼下,盼儿你什么都别想,只管好好将养。柳夫人那边,有你祖父在,我也会每日过去协助,应该会没事的。”
钟氏也忙道:“盼儿,听知礼的。饿了吧?娘让小厨房炖了血燕,一直温着呢,这就给你端来。知礼也还没用饭吧?一起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