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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加漫长而酷寒。干校的田野覆盖着厚厚的、了无生气的积雪,土坯房在凛冽的北风中瑟缩着,烟囱里冒出的青烟刚探出头就被寒风撕扯得无影无踪。干校的生活已近尾声,回城的传言如同雪片般在压抑的人群中时隐时现,带来一丝渺茫的暖意,却又被更深的疑虑和等待的焦灼所冻结。人们的心,如同这冰冻的大地,表面沉寂,内里却涌动着不安的暗流。杨姜感到一种奇特的疲惫,不是凿井时的筋骨之劳,也不是学圃时的腰背之酸,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对漫长煎熬即将结束却又不知终点何在的倦怠。日子在重复中变得愈发苍白、空洞。

就是在这样一个呵气成霜、万物萧索的傍晚,旺财闯入了杨姜的世界。

那日收工,天色已暗如墨染。杨姜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咯吱作响的积雪上,往宿舍挪去。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耳朵冻得生疼。路过伙房后面那堆巨大的、混杂着煤灰和冻硬菜帮的垃圾堆时,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如同游丝般钻入了她的耳朵。

她停下脚步,侧耳细听。声音又响起了,带着幼兽特有的无助和惊恐,微弱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声吞噬。一种莫名的牵引力,让她不顾肮脏和寒冷,扒开冻结的垃圾表层。在几块硬邦邦的煤块和冻白菜梆子下面,蜷缩着一团小小的、瑟瑟发抖的毛球。

是一只小狗。看样子刚断奶不久,土黄色的绒毛脏污打结,瘦得肋骨根根分明。它的一只前爪似乎受了伤,无力地耷拉着。它冻得几乎僵硬,只有那双湿漉漉、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一丝绝望的求生欲,怯生生地、一瞬不瞬地望着杨姜。

那一刻,杨姜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这弱小无助的生命,这双在严寒和遗弃中依然亮着的眼睛,像一面镜子,瞬间映照出她内心深处同样挥之不去的漂泊、孤独与对温暖的渴望。她几乎没有犹豫,脱下身上那件早已洗得发白、并不厚实的旧棉袄外套,小心翼翼地将这团冰冷颤抖的小生命包裹起来,紧紧抱在胸前。

“别怕,小家伙,”她低声呢喃,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轻柔,像是在安慰它,又像是在安慰自己,“跟我走吧。”棉袄的体温和杨姜怀抱的暖意,似乎让小狗渐渐停止了颤抖,它的小脑袋往她怀里更深地钻了钻,发出一声微弱而依赖的呜咽。

回到冰冷拥挤的宿舍,迎接她的是同屋人惊诧甚至略带责备的目光。

“杨姜,你捡的?这年头自己都顾不上了,还弄条狗?”快人快语的王大姐皱着眉头,“养不活的,再说,让‘上面’知道了,又要说我们小资产阶级情调,玩物丧志!”

“就是,多一张嘴,哪来的粮食喂?”另一个声音附和道。

杨姜没有辩解,只是默默地将小狗放在自己铺位的角落,用一件破旧的毛衣给它垫了个窝。她拿出自己晚饭省下的半个窝窝头,用热水泡软了,一点一点喂到小狗嘴边。小狗先是警惕地嗅了嗅,随即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小小的尾巴尖极其微弱地晃动了一下。看着它贪婪吞咽的样子,杨姜心里涌起一股奇异的暖流,一种久违的、被需要的感觉,悄然填补了心房的某个空洞角落。

她给它取名“旺财”。没有什么深意,只是觉得它总是亦步亦趋、跌跌撞撞地跟在自己脚边,像一个小小的、忠诚的影子。

旺财的到来,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杨姜沉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圈温暖的涟漪。它迅速展现出惊人的适应力和对杨姜无条件的依恋。杨姜上工,它就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在田埂边安静地趴着等待,黑亮的眼睛始终追随着她的身影。收工时,它总是第一个欢快地冲出来,绕着杨姜的腿打转,用湿漉漉的鼻子蹭她沾满泥巴的裤脚,发出撒娇般的嘤嘤声,尾巴摇得像个小风车,仿佛她不是劳作了一天满身疲惫,而是凯旋归来的英雄。那毫无保留的热情和依赖,像一道微弱却固执的阳光,穿透了干校生活的阴霾。

“小东西,又来接我了?”每当这时,杨姜疲惫的脸上总会不自觉地浮现出笑容,弯下腰,轻轻抚摸它毛茸茸的小脑袋。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和它急促的心跳,那是鲜活生命的脉动,是这冰冷世界里最真实的慰藉。旺财会仰起头,伸出粉红的小舌头,温柔地舔舐她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指,那细微的麻痒感,竟能神奇地抚平她心头的褶皱。

深夜,当同屋的人沉沉睡去,鼾声此起彼伏时,杨姜常常难以入眠。对未来的迷茫,对过往的追忆,对亲人的思念,如同冰冷的潮水反复冲刷着她。这时,旺财便会悄无声息地爬上她的铺位,挨着她的腿边蜷缩下来,像一个温热的小火炉。它均匀的呼吸声,它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泥土和阳光(白日里在野地里打滚沾上的)的独特气息,成了最好的安眠曲。杨姜的手轻轻搭在它温软的背上,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无声的陪伴。**旺财不会说话,却用全部的生命告诉她:你并非孤身一人,在这荒芜之地,还有一份纯粹的爱与忠诚,只属于你。**

老钱第一次见到旺财,是在菜园边。旺财正叼着一根杨姜给它的菜梗,玩得不亦乐乎。

“这就是你捡的那只小狗?”老钱看着在杨姜脚边撒欢的旺财,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眉头微蹙,“这地方,养它不容易。”

“嗯,”杨姜应了一声,蹲下身,摸了摸旺财的头,“它很乖,吃得也少。”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

老钱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过了一会儿,他竟从口袋里摸出小半块硬邦邦的饼子——显然是省下的口粮,掰碎了,丢给旺财。旺财先是警惕地看着他,又看看杨姜,得到默许后,才欢快地扑上去啃食起来。

“倒是个有眼色的。”老钱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看着旺财狼吞虎咽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自此,他每次来,总会“不经意”地带点吃的给旺财。旺财也渐渐熟悉了他的气息,虽然不像对杨姜那样亲昵,但也会在他脚边安静地趴着。

旺财的灵性,在另一次事件中显露无遗。那是一次例行的小组“思想汇报会”,气氛照例压抑沉重。杨姜因为白天劳动时“动作不够积极”被不点名地批评了几句。她低着头,沉默地听着那些刻板生硬的指责,心中翻涌着委屈和无力,却只能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就在这时,一直安静趴在她脚边的旺财,似乎敏锐地感受到了她情绪的波动。它突然站起身,对着正在发言的小组长,发出低低的、充满警告意味的呜咽声,虽然稚嫩,却异常清晰。所有人都愣住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杨姜脚下。

“管好你的狗!”小组长脸色一沉,呵斥道。

杨姜赶紧按住躁动的旺财,低声道:“旺财,别闹!”旺财在她安抚下安静下来,却依然紧紧贴着她的腿,仰着头,黑亮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小组长,喉咙里还发出轻微的咕噜声,像个小卫士。那一刻,杨姜心中百感交集。这小东西,竟能如此准确地感知她的情绪,并以它微小的方式,试图“保护”她。这份无言的理解和笨拙的守护,比任何言语都更让她心头发烫,几乎落下泪来。

然而,温暖的时光总是短暂。随着1972年深冬的到来,回城的消息终于不再是传言,而是板上钉钉的组织通知。名单陆续公布,有人欣喜若狂,有人黯然神伤。杨姜和老钱的名字,赫然在第一批回城的名单之列。巨大的解脱感尚未完全弥漫开来,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现实便摆在了杨姜面前:**旺财不能带走。**

“宿舍区严禁饲养家禽家畜!这是规定!回城人员必须遵守纪律,轻装简行!”负责后勤的干事,一个姓李的矮胖中年男人,面无表情地宣布,语气斩钉截铁,毫无通融余地。“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要讲觉悟!不能因为一只狗影响了革命工作的大局!”他特意瞥了一眼抱着旺财的杨姜。

消息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杨姜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她紧紧抱着旺财,小家伙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将湿漉漉的鼻子使劲往她怀里拱,发出委屈的呜咽。杨姜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这小小的生命,在她最寒冷、最孤独的岁月里给予她温暖和慰藉的小生命,难道最终也要被遗弃在这片冰天雪地里吗?像当初她从垃圾堆里发现它时一样?**

她找过吴老汉,希望能托付给他。吴老汉叹了口气,摇摇头:“杨同志,不是我不肯。我这成分……自身难保啊。再说,回村也远,带条狗回去,惹眼,麻烦。”她问过几个平时对旺财还算友善的本地农工,得到的也是类似的、为难的推拒。在这个物资匮乏、人人自危的年代,多一张嘴都是负担,何况是一条“无用”的狗。

离别的日子终于到了。那是一个灰蒙蒙的清晨,寒风依旧刺骨。卡车就停在宿舍前的空地上,引擎轰鸣,喷吐着白烟。人们忙着将简单的行李搬上车,告别声、催促声混杂在一起。

杨姜抱着旺财,站在宿舍门口。她最后一次细细抚摸它温软的毛发,感受它小小身躯传递过来的温热和依赖。旺财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异常安静,只是用它那双湿漉漉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深深地望着杨姜,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心里。那眼神里,充满了纯然的信任和即将被抛弃的懵懂哀伤,像一根针,狠狠扎在杨姜心上。

“旺财……”她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她把一个旧布包塞进旺财的窝里,里面是她省下的最后一点口粮——几块硬邦邦的饼子,还有她那条给旺财当过垫窝、洗得发白的旧蓝布围巾,上面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她希望这熟悉的味道,能多陪伴它几天。

老钱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低沉:“该走了,杨姜。”他的眼中也满是不忍,却透着无奈的现实。

杨姜狠下心,将旺财轻轻放在它熟悉的窝边,用那条旧围巾盖住它小小的身体。“旺财,乖……要好好的……”她猛地转身,不敢再看那双眼睛,快步走向卡车。

就在她踏上卡车踏板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一声凄厉而绝望的哀鸣!旺财猛地挣脱了围巾,像一支离弦的箭,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它跌跌撞撞地冲过冰冷的雪地,扑到卡车边,拼命用爪子扒拉着冰冷的车轮,仰着头,对着车上的杨姜,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声悲戚的呜咽和吠叫!它的小身体因为激动和寒冷剧烈地颤抖着。

“开车!”李干事不耐烦地催促司机。

引擎咆哮,卡车开始移动。

“旺财!回去!快回去!”杨姜半个身子探出车外,泪水决堤般汹涌而下,对着车下那个拼命追赶的、越来越小的黄色身影嘶声喊道。寒风裹挟着她的哭喊,瞬间消散。

旺财追着卡车,在雪地里奔跑,小小的身影在空旷的荒野上显得那么渺小无助。它跑得踉踉跄跄,好几次摔倒在雪地里,又挣扎着爬起来,继续追赶,发出绝望的哀鸣。它不明白,那个给予它温暖和生命的怀抱,为什么要离开?它只想追上她!

卡车越开越快,那个小小的黄色身影终于变成了一个模糊的点,最终彻底消失在灰蒙蒙的地平线和漫天飞舞的雪沫之中。只有那凄厉的哀鸣,仿佛还萦绕在杨姜耳边,久久不散。

杨姜瘫坐在冰冷的车厢里,任由泪水肆意流淌。她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心,像是被剜走了一块,空落落地疼。车窗外,干校熟悉的土坯房、田野、光秃秃的树木,都在飞速倒退,如同她在这里度过的、浸透着汗水、泪水、屈辱与微温的三年时光。而旺财,那个在她生命至暗时刻给予她最纯粹光亮的小生命,连同那份无条件的爱与忠诚,被她永远地留在了这片风雪弥漫的荒原上。

**别了,旺财!** 她在心中无声地呐喊。这份被迫割舍的“情”,成了她干校记忆里,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带着温暖余烬的伤疤。卡车载着她奔向未知的前程,也载着这份沉重的、无法言说的失去,驶入了1972年苍茫的寒冬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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