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从体制内部轰然响起的巨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试图将所有散乱的溪流规入同一条宏伟的河道。
清明刚过,市文明办的文件便如春雷般炸响,正式宣布将“声音接力角”这一自发模式,提升为全省范围内的标准化工程,并冠以一个响亮而沉重的名字——“新时代群众心声工程”。
文件末尾,一纸诚挚的聘书递向了苏霓,邀请她出任该工程的总顾问,意图用她的名字为这艘即将启航的巨轮压舱。
苏霓的回函礼貌而疏离。
她婉拒了“总顾问”这一足以让无数人趋之若鹜的头衔,笔锋一转,只提出了一个看似微不足道、实则暗藏机锋的建议:增设一项“反命名条款”。
条款内容简单得近乎戏谑——任何站点,在连续运营满一年之后,必须由其使用者自发进行一次更名,且新名称不得采用任何官方推荐的样板。
这封回函在内部引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有人觉得她不识抬举,有人则嗅到了一丝熟悉的、不合作的气息。
但最终,这项条款还是作为一种“尊重首创精神”的姿态,被附加进了推行细则。
文件下发的第三天,省内第一个响应号召建立的新站点,在一片“和谐之声”“时代强音”的备选名单中,赫然挂出了自己的名字——《今天我说了算》。
几乎在同一时间,陆承安的办公桌上,也多了一份名为《社会情绪疏导白皮书》的初稿。
他作为主要撰稿人之一,翻到第七章时,眉头瞬间锁紧。
原本探讨社区自愈能力的章节,被一个陌生的标题取代——《平台标准化建设指南》。
字里行间充斥着“统一技术接口”“内容分级审核”“正向舆论引导”等字眼,一股冰冷的、试图将所有鲜活声音都纳入统一规制的意图扑面而来。
他没有当场发作,只是在那天深夜,办公室只剩下他一人时,不动声色地打开文档,在附录三“特殊案例研讨”中,轻敲键盘,增补了一段不起眼的注释。
“案例3.7:某地儿童自发录制‘噩梦交换计划’音频系列,内容包含大量与年龄不符的暴力幻想与死亡意象。该系列在初期引起家长恐慌,并收到大量投诉,险遭平台强制下架。后经社会心理学者介入调查发现,该录音的忠实听众与参与者,正是三名在学校遭受孤立、有潜在自伤倾向的学生。通过交换‘噩梦’,他们获得了隐秘的同伴支持,并在后续干预中成功回归正常社交。结论:危险的话语未必带来危险的结果,而安全的沉默,往往埋藏着更深的危机。”
写完最后一句,陆承安将文档保存,关闭电脑。
窗外的城市灯火通明沉默的安全,他给不起。
风暴的另一端,林晚正颠簸在前往西北牧区的路上。
她此行的目的,是考察一个新生的站点。
那里的青年没有先进设备,只用几台老式的录音机,走遍了方圆百里的草场,收集那些上了年纪的牧羊人哼唱的、濒临失传的古老谣曲。
他们给这个计划起了个诗意的名字——“羊群听过的话”。
然而,麻烦也随之而来。
当地文化局嗅到了政绩的味道,打算将这些录音整理成册,并将“羊群听过的话”申报为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甚至已经开始物色“官方指定传承人”。
林晚找到那个皮肤黝黑、眼神清亮的年轻发起者,没有谈大道理,只是在一个无人的山坡上,私下劝他主动放弃申报。
“一旦戴上‘非遗’这顶帽子,就得按官方的规矩唱了。调子不能错,词不能改,甚至连唱的人,都得是‘认证’过的。”
年轻人
林晚看着他的眼睛,只轻声问了一句:“是你想唱,还是别人要你唱?”
这一问,仿佛草原上的风,瞬间吹散了他心头的迷雾。
当晚,这群年轻人没有再碰录音机。
他们围着篝火,就着烈酒与烤肉,玩起了即兴的歌谣接龙。
一首歌由几十个人唱完,每个人都添上了自己的词,调子在古老与现代之间肆意游走。
歌声混着酒气和草香,随风散入无垠的草原深处,无人记录,亦无人命名。
这股自由的风,似乎也吹回了江城。
一个周末的午后,苏霓散步时路过一所中学,墙内忽然传出一阵熟悉的旋律。
她脚步一顿,侧耳倾听,心脏漏跳了半拍。
那竟是她多年前主持那档深夜电台节目时,用了整整十年的开场曲。
只是,此刻的旋律被改编得更加激昂,填上了全新的歌词,激越的少年音高唱着:“三长一短就选短,三短一长就选长!蒙的全对,写的都通,今夜我们就是光!”
歌名,被他们命名为《考试周宣言》。
苏霓站在老旧的梧桐树下,像一个无意间闯入别人青春的过客。
她没有走近,没有现身,甚至没有拿出手机拍照留念。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直到那首歌循环播放了三遍,脸上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无人察觉的微笑。
返程的路上,她让司机特意绕道去了一家几乎快要倒闭的老式音像店,买下了货架上最后一盘空白磁带。
回到家,她没有录下任何话语,只是将录音机放在窗边,录了整整五分钟的环境音。
窗外的鸟鸣,马路上偶尔经过的车流,邻居家小孩背诵古诗时跑调的声音,全都成了这盘磁带的内容。
她将磁带托人送到了那所中学的广播站,没有署名,只在标签上用清秀的字迹写了一行小字:“这是你们的世界,我只是一个听众。”
与此同时,在虚拟世界的深处,一个早已被遗忘的角落也泛起了涟漪。
许文澜那个尘封了近十年的技术论坛旧账号,突然收到了一条刺眼的私信。
信息很短,只有五个字和一个署名:“E00119重启了。”
发信人Id:“曾经卡住的人”。
E00119,是“声音接力角”最初那个开源协议的内部代号,一个早就被迭代废弃的古老版本。
而“曾经卡住的人”,是当年社区里一个传说中的Id,据说他曾因一个底层逻辑bUG被困在系统里,后来神秘消失。
许文澜盯着那行字,手指悬在键盘上,却没有回复,也懒得去验证真伪。
她直接登录了全球最大的开源社区,在“脉搏协议”(“声音接力角”的正式技术名称)的讨论区里,发起了一个全新的话题。
标题是:“如果你发现一个古老的系统正在自我复活,请不要试图修复它。让它自己活。”
帖子发出后,如同一滴水落入滚油。
沉寂的讨论区瞬间被引爆,数百条留言在几小时内涌现。
有人激动地上传了自己基于旧协议修改的变体代码,分享它如何在自己的电脑上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回响”;有人讲述了自己误触某个废弃端口,竟听到一段陌生人梦呓的奇遇。
其中最热门的一条评论写道:“我们都以为我们在使用系统,现在看来,或许系统也在学习我们该如何呼吸。”
当线上世界因“复活”而狂欢时,一场真正的暴雨突袭了江畔。
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向那座已经成为城市地标的“声音接力角”初代纪念碑。
在一声沉闷的巨响后,纪念碑的金属支架发生倾斜,部分外壳受损,核心的话筒装置也暴露在风雨中,岌岌可危。
应急管理部门迅速反应,拉起警戒线,准备连夜对纪念碑进行拆除维修。
然而,他们的工程车却被一群自发赶来的市民拦住了。
他们什么也没喊,只是撑着伞,默默地在警戒线外围成一个不规整的圆圈。
接着,一个、两个、十几个……人们开始轮流上前,隔着警戒线,对着那个已经损坏、不再能发出声音的话筒低声诉说。
雨声太大,没人听得清他们在说什么。
但那执着的姿态,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祷告。
这个画面被路人拍下,视频迅速在网络上传播,标题大多耸人听闻——《圣地崩塌》《一个时代的落幕》。
苏霓在深夜看到这些视频时,只是淡淡一笑。
然而到了凌晨四点,当暴雨渐歇,城市最为寂静的时刻,她却独自一人撑着伞,悄然出现在了现场。
她没有参与围观,也避开了所有可能出现的镜头,只是像个普通的夜归人,走到了纪念碑的残骸旁。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她从随身的旧皮包里,摸出了一枚外壳已经磨损的老旧电池,熟练地撬开话筒底座一个隐秘的盖子,将它放了进去。
那正是她早年主持直播时,为了以防万一,永远会随身携带的备用电源。
做完这一切,她没有丝毫留恋,转身便汇入黎明前的黑暗中。
就在她转身离去的那一刻,身后那个饱经风雨、早已沉默的话筒里,忽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电流声。
滋……
那声音断断续续,仿佛一句未完的问候,又像一个沉睡许久的生命,正艰难地睁开双眼。
远在千里之外,正在整理十年巡访笔记的林晚,忽然停下了笔。
她看着电脑屏幕上那段市民围住破损纪念碑的视频,又想起了草原上那场随风而逝的歌谣。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了她。
她猛地转过头,望向身后那排装满了原始录音备份的硬盘阵列。
那些被她视若珍宝、记录了无数真实心声的数据,在这一刻,仿佛变成了无数沉重的枷锁。
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引以为傲的不是一个宝藏的守护者,而更像一个巨大陵墓的看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