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警报声,瞬间撕裂了“银杏新芽”基金会数据中心的宁静。
屏幕上,一抹猩红不断闪烁,指向西部某个试点中学的异常数据流。
所有指针都已冲破阈值,系统判定为最高级别的“群体性心理创伤应激”。
苏霓的指尖在冰凉的桌面上猛地一顿,咖啡溅出几滴,她却浑然不觉。
她的目光如鹰隼般死死盯在屏幕上,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
“不可能。”她喃喃自语,声音里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果决,“这套‘青少年心理健康AI预警系统’经过百万级数据投喂,模型精确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八。一个普通中学,怎么可能触发只有在重大灾难后才会出现的群体警报?”
半小时后,苏霓已经身在赶赴机场的专车上。
作为基金会的最高负责人,她决定亲自带队,直插这片数据的风暴中心。
她必须知道,是AI疯了,还是那个世界真的出了问题。
西部小城的天空,蓝得像一块洗过的幕布。
试点中学里,朗朗书声混杂着夏日的蝉鸣,一切都显得那么寻常。
然而,当苏霓见到那位名叫赵小芸的语文老师时,她立刻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赵小芸,一个眼角带着温润笑意的年轻女教师,毫不设防地向她展示了“罪魁祸首”——一沓沓孩子们用稚嫩笔迹写下的“昨夜之梦”。
“苏理事,您看,我只是觉得城里的孩子有各种兴趣班,我们山区的孩子也该有点特别的。我就鼓励他们,每天早上花十分钟,记下自己的梦。”赵小芸一边说,一边打开了基金会配发的“记忆委员”工具包,“我还教他们用录音功能,把梦说出来,这样更有趣。”
苏霓接过一个录音笔,按下了播放键。
一个怯生生的男孩声音流出:“我梦见……我口袋里有好多粮票,五斤的、十斤的,我拿去换了一个会飞的变形金刚……”
另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响起:“我梦见爸爸妈妈穿着蓝色的工装,在一个很热闹的广场上游行,他们举着红旗,看起来比现在年轻好多……”
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梦里有烧着煤球的炉子,有被拆成废墟的老房子,有墙上刷着巨大标语的工厂。
这些叙述充满了细节,却又光怪陆离,充满了非现实的拼接感。
苏霓的心猛地一沉。
她瞬间明白了。
AI没有疯。
这些梦境文本里充斥着“饥饿”“斗争”“失去”“眼泪”等高强度情感关键词,尽管孩子们用天真的口吻讲述,但AI捕捉到的,是这些词语背后沉重的历史回响。
系统忠实地将这些“高情感强度内容”标记出来,频繁触发心理援助提示,最终汇集成一场数据的海啸。
返回基金会的路上,车内一片死寂。
同行的心理专家一筹莫展,这些孩子的梦境完全不符合任何已知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模型。
他们没有经历过这些,为何会梦见这些?
深夜,基金会的研究室内灯火通明。
陆承安,这位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的教育心理学顾问,双眼布满血丝,却闪烁着发现新大陆般的光芒。
他推开堆积如山的文献,将一份报告拍在苏霓面前。
“荣格。”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沙哑,“集体无意识。苏理事,我们可能犯了一个错误。我们一直在试图分析孩子‘个人’的心理,却忽略了他们背后,是一个个‘家庭’的口述史诗!”
他指着报告中的一段文字,语速极快:“这些梦,不是孩子们的凭空臆想,而是他们从祖辈、父辈那里听来的碎片化故事,在潜意识中的重组与投射!那个梦见粮票的孩子,他的爷爷可能经历过大饥荒;那个梦见游行的,她的父母或许是当年的知青!我们不能再用简单的心理创伤模型去套了!”
陆承安深吸一口气,眼神灼热:“我建议,立刻联合高校,启动‘梦的语义图谱’研究项目。我们不是要解梦,而是要看一个时代,如何在三代人的潜意识里呼吸和传承!”
苏霓的心脏狂跳起来。陆承安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的迷雾。
“批准!”她斩钉截铁,“文澜,立刻调整AI模型!”
技术部的天才少女许文澜接到指令,十指在键盘上翻飞如蝶。
一夜之间,她为系统写入了一个全新的“隐喻识别模块”。
AI不再仅仅分析字面意思,而是开始学习理解超现实意象背后的象征。
奇迹发生了。
当“飞天的自行车”这个意象被输入,系统自动关联到“七十年代”“结婚三大件”“物质匮乏”等现实口述史关键词。
当“会说话的粮票”出现,关联图谱瞬间指向了“饥饿记忆”“配给制”“长辈的节省习惯”。
更让许文澜震惊的是,她发现了一个清晰的规律:那些在梦里反复出现“突然停电,世界一片漆黑”的孩子,数据库显示,他们的祖辈或外祖辈,超过八成有过“三线建设”的经历,在深山里度过了自己的青春。
而那些频繁梦见“在陌生的车站迷路,找不到回家的车”的,则无一例外,全部来自流动儿童家庭,跟随着父母在不同城市间辗转。
数据不再是冰冷的警报,而是一幅幅徐徐展开的、隐藏于血脉之中的时代画卷。
与此同时,在西部的那间教室里,赵小芸正在进行一场“梦的接龙”游戏。
“规则很简单,一个人说出自己的梦,下一个人必须以‘然后……’开头,接着编下去。”
一个沉默寡言的男孩被点到了名,他犹豫了很久,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梦见……我爸站在倒闭的工厂门口,他和其他叔叔一起,举着一块白布,上面用黑墨水写着五个字……‘我们要活命’。”
整个教室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五个字仿佛千斤巨石,压在每个孩子的心头。
空气凝固了,连窗外的蝉鸣都仿佛被掐断了。
赵小芸的心揪紧了,她几乎要开口打断这个过于沉重的话题。
就在这时,一个坐在角落里的女生突然举起了手,她的声音清亮而坚定:“然后,天上降下一张好大好大的合同,像一张红色的云。云上面盖着一个烫金的红章,红章底下有一行字,写着:‘你们已被听见’。”
死寂被打破了。孩子们眼中重新亮起了光。
赵小芸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悄悄按下了录音键。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看,他们不只是在复述过去,他们在修补未来。”
项目结项前,档案管理员林晚整理出了一组被她命名为“异常维度”的特殊档案。
“苏理事,你看这个。”她调出一张分布图,“十个孩子,来自十个完全不同的省份,家庭背景、成长环境毫无关联。但在过去连续三周的时间里,他们不约而同地梦见了同一个场景。”
屏幕上,出现了一棵巨大的、金黄的银杏树。
“他们都梦见了这棵树,树干上还刻着两个字——‘记得’。”林晚的语气充满了敬畏与困惑,“更奇怪的是,我核对了一下名单,发现其中有三个孩子,曾是我们‘银杏新芽’计划第一批培训的‘种子库’成员,代号m00006。”
苏霓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意味着,某种超越了家庭口述史的东西正在形成。
一种……通过“银杏新芽”计划本身,在孩子们之间产生的,神秘的集体共鸣。
“把这份档案封存。”苏霓冷静地命令道,“不要声张,独立归类,代号m00009。”
林晚在备注栏里,敲下了苏霓刚刚说的一句话,那也是她内心最真实的震撼:“当记忆成为集体本能,传承便不再依赖制度。”
结项汇报会上,教育部的一位领导听完成果展示,带着几分玩笑的口吻问道:“苏理事,你们这个项目很有意思。下一步,是不是要给我们建一个‘中国梦’官方数据库啊?”
会场里响起一阵轻笑。
苏霓站在台前,脸上挂着从容而礼貌的微笑,但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领导,我们只收集孩子自己做的梦,不做被安排的梦。”
笑容在领导脸上一僵,随即化为若有所思的点头。
散会后,陆承安兴奋地跑来,带来一个好消息:“苏霓!刚得到消息,中央文明办对我们的项目非常感兴趣,有意向将‘梦境工作坊’纳入全国乡村学校少年宫的正式课程目录!”
这是一个巨大的成功。
苏霓紧绷了几个月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而此刻,在千里之外,当初那个西部试点中学的一间教室里,一个刚刚转来的新生,趁着老师不注意,好奇地翻开了桌上的“记忆委员”工具包。
在崭新的首页上,他用铅笔一笔一划,郑重地写下了自己的理想:
“我想当梦的翻译官。”
夜色渐深,苏霓回到办公室,准备结束这漫长而收获颇丰的一天。
她的私人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一封来自基金会最高级别的加密邮件,由她的上级亲自转发。
邮件没有正文,只有一个标题。
标题很短,却让苏霓刚刚放松的心弦,再次猛地绷紧。
那标题写着:关于“银杏新芽”项目国际影响力评估及接待预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