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无形的枪口带来的刺骨寒意,并未让苏霓退缩分毫,反而激起了她骨子里最深沉的战意。
她知道,对方已经亮出了底牌,而现在,轮到她出牌了。
几乎是同一时刻,许文澜的声音在加密频道中响起,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苏姐,引爆了!好几个省级教师群都在吵,一个云南的乡村老师,直接在四百多人的大群里发问:‘如果我们世世代代教给孩子的,都是被精心包装过的‘真相’,那我们和当年史书上那些颠倒黑白、为虎作伥的刀笔吏,又有什么区别?’”
那句话如同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激起千层浪。
寂静被打破,无数潜水的教师被这句锥心刺骨的质问给炸了出来。
“说得好!教书育人,不是当传声筒!”
“可我们能怎么办?教案是上面定的,考试范围是上面划的,我们不照着讲,学生怎么考试?”
“考试……考试……难道人活着就是为了考试吗?难道我们站上讲台,就是为了培养一群只会考试的机器?”
争论如野火般蔓延,压抑已久的良知与现实的无奈剧烈碰撞,迸发出刺目的火花。
苏霓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那不是来自外部的压力,而是源自系统内部最纯粹的初心——为人师表的尊严。
“小芸,”苏霓的声音冷静而果决,“给你一夜时间,把我们手头那一百多份口述材料,剪成一个十分钟的微纪录片。不要任何旁白,不要任何配乐,只要最原始的画面和当事人的声音。片名叫《讲台背后的沉默》。”
赵小芸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只给谁看?”
“五个特级教师,”苏霓报出五个在全国教育界举足轻重的名字,“只发给他们,附上一句话:您可以选择不播,但请您先看完。”
这是一种阳谋,一种直击人心的阳谋。
它不强迫,不煽动,只是将血淋淋的真实摆在这些教育界的泰山北斗面前,考验着他们毕生引以为傲的师德。
三天后,江北省师范大学附属中学,一场省级语文公开课正在进行。
主讲人是名单上的五人之一,特级教师李正南。
他年近六旬,头发花白,讲课风格向来以沉稳严谨着称。
台下,一百多名来自全省各地的骨干教师正襟危坐,教育厅的督导组领导坐在第一排。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直到李正南讲完《陈情表》的最后一个字。
他没有像教案上写的那样进行课堂总结,而是沉默了片刻,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或期待、或困惑的脸。
然后,他转身,平静地点击了鼠标。
巨大的多媒体屏幕上,预设的课件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粗糙、摇晃的镜头。
一个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男人出现在画面里,他对着镜头,声音沙哑地叙述着自己被“注销”的经历。
没有技巧,没有渲染,只有最朴素的陈述,却像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现场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十分钟的影片,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当片尾,那个被遗忘的老人抬起浑浊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出“我……不是逃犯”时,现场能听到清晰的抽泣声。
影片结束,黑色的屏幕上,只有一行白字:《讲台背后的沉默》。
督导组的领导脸色铁青,猛地站了起来,厉声质问:“李老师!这是怎么回事?谁允许你播放这些未经审核的非指定素材的?”
全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李正南身上。
这位教了一辈子书的老教师,此刻却异常平静。
他推了推眼镜,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报告厅:“我在履行《中华人民共和国教师法》第二章第七条第五款赋予我的权利——进行教育教学活动,开展教育教学改革和实验。这是我的教学自主权。”
话音刚落,台下不知是谁,第一个鼓起掌来。
紧接着,掌声如潮水般响起,经久不息。
事件的发酵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不知是谁将现场的视频片段传到了网上,“老师有权说真话”的话题在短短几小时内冲上热搜,引爆全网。
“抓住这个机会!”陆承安的电话第一时间打了进来,语气里是律师特有的冷静与兴奋,“舆论的势已经起来了,现在需要制度的‘法’来承接!”
他几乎一夜未眠,迅速起草了一份长达万字的《关于保障教师学术表达与教学自主权的法律意见书》,明确提出:“教育不是宣传的延伸,教师的职责是启迪心智,而非成为政策话术的复读机。”他联合了国内十位顶尖的法学与教育学专家联署,通过全国人大的官方信访渠道,将这份沉甸甸的文件递交上去。
同时,他指导李正南向劳动仲裁委员会提交申请,主张其“因坚持专业判断与职业良知而遭受变相排挤与职场霸凌”,巧妙地将一个个案,上升为一场关乎整个教师群体职业尊严的制度性争议。
与此同时,林晚的行动也已展开。
她联络了各地参与过“记忆角”活动、内心早已埋下火种的教师们,组建了一个名为“薪火”的独立教案协作组。
利用她高超的技术能力,林晚在一个高度加密的境外服务器上搭建了共享平台,鼓励老师们上传自己编写的、跳出官方框架的教学设计。
“这不安全,”有老师担忧,“万一被发现……”
“知识的传播,本身就是最大的安全。”林晚在群里回复道。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短短一周内,平台上汇集了超过两百份来自全国各地的创新教案。
《从一个骨灰盒的归属看现代公民的权利边界》、《假如我被‘注销’了,谁能证明我存在过?》、《户口本、身份证与“我”:我们还能相信什么?》……这些标题大胆而深刻的教案,如同一把把锋利的钥匙,试图打开学生们被禁锢的思想。
许文澜将这些文档精心整理打包,命名为“民间课标·第一辑”,通过无数个匿名渠道,公开发布在互联网上。
战火,从线上烧到了线下。
赵小芸策划的“换课行动”悄然启动。
五位亲历者的子女,以“家长助教”的身份,走进了五座不同城市的中学课堂。
在临江一中,高二(三)班的思政课上,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士走上讲台。
她没有带ppt,手里只拿着一张泛黄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硬纸卡片。
她把它高高举起,对着台下五十多双好奇的眼睛,声音微微颤抖:“同学们,这是我爸爸生前的工作证。你们的课本里,或许会把他的经历写成一行冰冷的文字,称之为‘极少数历史遗留问题’。但我想告诉你们,这所谓的‘极少数’,就是我的整个世界,就是我的爸爸。”
教室里一片死寂。
一个坐在前排的男生突然高高举起了手,他的眼圈红了:“老师,我……我能把这节课录下来,拿回去给我妈妈看吗?我外公……好像也是……”
然而,反击来得比预想中更快,也更猛烈。
当晚,苏霓接到了紧急消息:省教育厅组织联合检查组,以“违规组织校外教学活动”、“使用未经审批的有害教材”为由,突击检查了“薪火”协作组三名核心成员所在的学校,并当场宣布,对三人予以停职反省处理。
电话那头,赵小芸的声音充满了愤怒和焦虑。
苏霓听完,脸上却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
“他们终于坐不住了。”她轻声说道,眼中闪烁着骇人的光芒,“他们以为这是将军,却不知道,这恰恰是把自己送进了我的射程。”
她转向许文澜,下达了最后的指令:“把我们发布的‘民间课标·第一辑’全部内容,连同这三份盖着红章的停职处分通知,一字不改,同步上传到教育部官方的‘阳光政务’公开信箱和投诉平台。标题就用:请问教育部,这些历史,哪些可以教?这些老师,谁能当?”
二十四小时之内,教育部平台的留言区被彻底引爆,留言数量突破一万条。
国内数所顶尖大学的教育学院、法学院纷纷发表声明,呼吁“尊重教师专业尊严,保障学术讨论自由”。
舆论的洪流以前所未有的姿态,冲向了那座看似坚不可摧的权力大坝。
苏霓合上笔记本电脑,窗外已是黎明。
这场席卷全国的风暴,正是由她亲手掀起。
她知道,对方绝不会轻易认输。
就在这时,她的私人加密手机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震动。
不是团队内部的通讯,也不是任何已知的联系人。
屏幕上,只有一条刚刚抵达的新消息。
发信人的Id是一串毫无意义的乱码,但信息末尾的电子签名,却让苏霓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个她只在最高级别的内部文件上见过的名字,一个以政治手腕和铁血风格着称的系统内高层人物。
信息的内容简单到近乎傲慢,却又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压迫感。
“舆论的剑,伤人也伤己。谈谈?”
一个问号,却像一枚即将被按下的核按钮,预示着这场战争将从公开的战场,转向一间密不透风的黑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