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无形的巨网在收紧的瞬间,也暴露了其最致命的节点——对实体存在的绝对依赖。
“全民见证计划”启动的次日清晨,寒流突至。
临江市主展厅的大门上,一张“电力系统紧急检修,暂停开放”的白色A4纸,像一块冰冷的膏药,封住了所有人的期待。
几乎同一时间,全国各地的合作展览点都接到了内容相似的通知:“消防安全突击检查”、“场馆线路老化需整改”。
最离谱的是,临江展厅甚至被匿名举报“涉嫌非法集会”,警笛呼啸而至,两名警察站在门口,表情公式化,命令冰冷,不容置疑:“所有人立即疏散,展厅即刻关闭。”
电话那头,赵小芸的声音焦急得几乎要撕裂:“苏姐,他们把我们的电闸都拉了!志愿者被堵在门外,好多专程赶来的老人,就站在冷风里不肯走!”
苏霓的声音却平静得可怕,像暴风雨前的海面:“执行b计划。”
这三个字仿佛一道早已写好的指令,瞬间激活了蛰伏的系统。
赵小芸深吸一口气,挂断电话,对着身后一张张或愤怒或茫然的脸孔,用力一挥手:“所有人,分组行动!记住我们的新名字——‘社区记忆角’!”
一场精心策划的“化整为零”开始了。
那些被拒之门外的展品,在一夜之间被悄然拆解、打包、运送。
它们不再聚集于宏伟的展厅,而是像蒲公英的种子,飘向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市图书馆的期刊阅览室一角,三个复制的骨灰盒静静立着,旁边的小屏幕上,一位白发苍苍的退休教师正在讲述她父亲的故事;区老年活动中心的棋牌室旁,五件复制品与一张“我们身边的英雄”海报并列,吸引了打牌下棋的老人们驻足;甚至一所中学的校史陈列馆,也特设了一个临时展台,主题是“家风的传承”。
赵小芸带着核心团队,穿梭于这些新生的“记忆角”,对志愿者进行最后的培训。
“如果有人问你们在做什么,记住标准答案,”她压低声音,眼神却锐利如刀,“我们在做‘家风文化传承’公益项目,所有资料都来自社区居民的口述历史征集。合法,合规,合理。”
一名年轻志愿者紧张地问:“如果他们还是要我们撤掉呢?”
赵小芸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坚韧:“那就让他出示正式的红头文件。一个小小的记忆角,不值得他们动用那么大的阵仗。他们关得了一个,关不了一百个。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们疲于奔命。”
舆论的战场上,许文澜也嗅到了对手的阴谋。
她截获的情报显示,那家名为“恒源咨询”的神秘公司,正斥巨资联络数家境外公关公司,试图将“东仓事件”包装成一场由“境外势力精心煽动的历史虚无主义攻击”。
这份计划书用词考究,逻辑严密,几乎能以假乱真。
“想用脏水淹死真相?太天真了。”许文澜冷哼一声,指尖在键盘上快得几乎出现残影。
她没有去辩解,而是选择了釜底抽薪。
她从那本尘封的《心理防御手册》中,摘取了数段经过脱敏处理、不涉及具体操作但思想内核惊悚的文字,精准地投递给了几家以深度调查和专业立场着称的媒体。
其中一段,如同一根毒刺,精准地扎进了公众舆论的神经中枢:“……当一个群体开始普遍接受并相信虚构的死亡时,其内部的悲伤情绪将成为一种稳定剂,而非破坏力。通过对记忆的宏观管理,可以大幅度降低突发性社会事件的治理成本……”
文章一经刊发,犹如在平静的知识界投下一枚深水炸弹。
多位着名的社会学家、历史学家和心理学家联名发声,疾呼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历史问题,而是对现代文明伦理的公然挑战。
风向,在悄然逆转。
与此同时,陆承安的法律战线也遇到了瓶颈。
他提起的行政复议,如同石沉大海,流程在某个环节被“技术性”地卡住了。
他明白,对手正在用程序拖垮他的意志。
“既然他们不想在规则内玩,那我们就把牌桌掀到广场上。”陆承安他迅速联系了三位在国内法学界德高望重的教授,以个人名义发起了一场线上直播研讨会,主题尖锐而直接——《论公民人格延续权的法理边界与现实困境》。
直播开始,观看人数就一路飙升。
陆承安没有长篇大论,而是直接播放了一段经过公证处公证的视频录音。
镜头里,一个面容沧桑的中年男人,举着自己的身份证,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我叫王建国,我还活得好好的。可在我女儿的户口本上,我已经被‘死亡’了三十年。三十年来,我没有医保,没有社保,不能坐火车,不能住旅馆。我只是想问一句,我,到底是谁?”
话音刚落,直播间的弹幕瞬间爆炸。
一行英文评论被无数人复制、刷屏,鲜红夺目:“this is not the past, this is ongoing injustice.”(这不是过去,这是正在发生的不公)
直播观看人次瞬间突破千万。
巨大的舆论压力如海啸般涌向司法系统。
当天下午,最高人民法院的官方微博罕见地发布了一条简短回应:“已关注到相关舆情,正在依法推进核查工作。”
黑夜,是林晚的猎场。
根据“集中回收”那条线索,她成功锁定了一辆悬挂着公务牌照的白色冷链车。
数据显示,这辆车将在午夜时分经高速驶往邻省。
直接拦截风险太大,容易打草惊蛇。
林晚拨通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喂,是环保局稽查大队吗?我举报,车牌号为‘临Axxxxx’的冷链车,涉嫌危险废物运输资质不符,可能在非法转移医疗或化学废料。”
午夜十二点半,高速收费站前,身着制服的环保执法人员拦下了目标车辆。
司机一脸傲慢,摇下车窗:“我们是执行公务。”
“公务也要合规。”执法队长面无表情,“请打开车厢,例行抽查。”
车厢门打开的瞬间,一股陈旧的金属和霉味扑面而来。
里面没有所谓的医疗废料,而是整齐码放着十几个巨大的密封铁箱。
箱体上贴着泛黄的标签,上面用老式宋体字印着——“东仓甲类档案”。
然而,现场没有任何交接清单和转运批文。
“没有合法手续,按规定,先行扣押!”执法人员果断贴上了封条,并按规定流程,当场通知了纪委部门介入调查。
数百公里外,许文澜通过林晚悄悄安装在执法记录仪旁边的微型摄像头,清晰地拍下了箱体侧面的编号和徽记。
她迅速调出早年东仓基地的建设图纸和设备清单,经过比对,心跳猛地加速:“没错!这就是八十年代为东仓项目专门定制的防潮防磁专用档案箱!真货!”
所有拼图,在这一刻严丝合缝。
苏霓知道,决战的时刻到了。
她拿起电话,声音沉静而有力:“小芸,联络那十位家属,是时候了。”
行动代号——“归名”。
十位曾亲手接过“空骨灰盒”的家属,在同一天的上午十点整,分别走进了自己所在城市的民政局办事大厅。
他们之中,有步履蹒跚的老人,有沉默寡言的中年人,也有脸上还带着稚气的青年。
行动前,他们每人都收到了一封匿名信。
信是林晚模仿当年的笔迹伪造的,信纸都做了旧,上面只有一句话:
“你捧回的盒子是空的,但他还在等你,叫出他的名字。”
这句简单的话,像一把钥匙,捅开了他们尘封三十年的伤口,也点燃了他们心中最后的希望。
他们不再是沉默的受害者,而是为亲人“讨还姓名”的战士。
十个城市的民政局里,十位家属同时递上了内容相同的申请书——“死亡宣告撤销申请”。
这一幕,被事先安排好的偷拍摄像头完整地记录下来,并迅速在网络上发酵。
一个直击灵魂的话题被顶上热搜:“我们,能不能替那些‘被死去’的人,重新活一次?”
傍晚,喧嚣落幕。
苏霓独自一人回到了空无一人的纪念馆。
晚霞的余晖透过玻璃窗,将那件蓝布衫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缓缓走到展柜前,轻轻推开那扇并未上锁的活门,取出了那把沉甸甸的黄铜钥匙。
她将钥匙放在掌心,凝视了许久。
那冰冷的金属,仿佛还残留着三十年前的体温。
突然,整个展厅的灯光剧烈地闪烁了一下,所有监控屏幕瞬间变为黑屏,随即,一行冰冷的白色字符跳了出来:“警告:系统将在5分钟后进行安全重启。”
苏霓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她仿佛没有看到那行警告,只是平静地将那把铜钥匙,轻轻贴在了蓝布衫展柜的玻璃内侧。
然后,她的手指在玻璃下方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凹陷处,用力按了下去。
嗡——一声轻微的电流声响起。
整块厚重的防弹玻璃,竟在瞬间变成了一块巨大的电子屏幕。
屏幕上显示的不是别的,而是一幅实时更新的全国地图。
地图上,一个个微小的红点被点亮,闪烁着不屈的光芒。
屏幕左下角的数据在飞速滚动:已点亮“记忆角”:217个。
实时数据上传速率:3人\/分钟。
她的计划,已成燎原之势。
苏霓收回手,最后看了一眼那件蓝布衫,转身向门口走去。
就在她迈出脚步的瞬间,身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冰面开裂的“咔哒”声。
她猛地回头,只见那坚固无比的展柜玻璃上,就在她刚才按下钥匙的地方,竟裂开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缝。
紧接着,一抹崭新的、比晚霞还要绚烂的蓝色,从那道裂缝中缓缓抽出。
那是一片丝绸质地的带子,迎着从门缝里灌入的微风,无声地、轻柔地飘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