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的指尖在键盘上飞速敲击,冰冷的荧光映在她专注的脸上。
省图书馆的内部借阅系统日志,就像一片沉寂的数据海洋,而她要找的,就是那条被刻意掩埋的暗流。
当“组织介绍信”的扫描件终于跳出时,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介绍信的抬头,赫然印着一个早已被扫进历史故纸堆的名字——“改革稳定协调小组”。
这是一个二十多年前为应对特定时期社会问题而设立的临时机构,存续不到两年便悄然撤销。
然而,那枚鲜红的印章编号,却如一根毒刺,精准地刺入林晚的视网膜。
经过交叉比对,这个编号的管辖权,正属于那位现任的周副秘书长所分管的机要部门。
一个已死的机构,盖着一个活人的章。
这不再是疏忽,而是伪造。
一张跨越二十年,精心布局的弥天大网,终于被这枚小小的印章撕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
林晚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她没有选择直接捅向纪委。
对手能布下如此深远的局,必然在所有关键节点都设置了防火墙。
贸然举报,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引火烧身。
她深吸一口气,拨通了赵小芸的电话。
“小芸,启动b计划。是时候让周晓虹教授的论文,重见天日了。”
赵小芸的行动力快得惊人。
她没有动用基金会的官方名义,而是以私人身份联络了京沪两地最负盛名的新闻史与社会学教授,以“寻找失落的学术遗珠”为由,共同发起了一项名为“中国新闻史文献抢救计划”的公开倡议。
倡议书情真意切,将周晓虹的博士论文《缄默的螺旋:身份的建构与消解》誉为“一代学人对时代真相的勇敢叩问”,呼吁各大高校图书馆及私人藏家,协力寻找这本“失落的经典”。
倡议书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迅速激起层层涟漪。
学术圈内,对这本传说中的论文早有耳闻,如今有德高望重的老教授牵头,响应者云集。
短短三天之内,五所顶级大学的图书馆先后传来消息:馆藏的微缩胶片中,确实保存着该论文的影印副本。
五份副本的电子扫描件很快汇集到了许文澜的电脑里。
她戴上防蓝光眼镜,逐字逐句地进行文本比对。
几个小时后,她得出了一个令人心惊的结论:五份副本,来源不同,扫描时间各异,但内容惊人地一致——它们全部缺失了第七章《规训话语的日常渗透》。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早在二十年前就精准地完成了这场跨越地域的“定点清除”。
就在许文澜几乎要放弃时,一份来自西北师范大学的副本让她停下了滚动的鼠标。
在第六章的末页页眉空白处,有一行用铅笔写下的、几乎被岁月磨平的批注,字迹清秀而有力:“控制入口=控制记忆。”
这行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重重迷雾。
许文澜立刻将调查重点转向这份西北师大的副本。
她顺着图书馆的借阅记录一路回溯,发现这本书在2001年夏天,曾被一名来自东部沿海的支教老师借阅并复印过。
档案显示,这位老师名叫张建民,如今是某省重点中学的语文教研组长。
林晚没有丝毫犹豫,当晚便驱车登门拜访。
张建民已是两鬓斑白,听闻来意,他愣了很久,才从书房最顶层一个落满灰尘的箱子里,翻出一沓用牛皮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复印稿。
纸页已经泛黄,但字迹清晰如昨。
他颤抖着手翻开,指着完整的目录,低声道:“我当时……当时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读到第七章,觉得浑身发冷。那些话语,那些手段,太尖锐,也太熟悉。我总觉得,这么重要的东西,不该就这么消失。于是,还书前,就悄悄多复印了一份藏了起来。没想到,真的……真的等到了有用的一天。”
完整的论文到手,赵小芸激动得几乎要立刻将其全文数字化,公之于众。
但陆承安冷静地拦住了她。
“一次性放出全部底牌,只会让对方瞬间锁定我们,然后动用全部力量封杀。我们不能这么做。”他指着电脑屏幕,眼中闪烁着猎手般的光芒,“我们要玩的,是‘凌迟’。用碎片化的信息,持续不断地给他们放血。”
陆承安的策略被命名为“碎片化释放”。
当天凌晨两点,一个刚刚注册的社交媒体账号,在毫不起眼的角落里,发布了论文第七章中的一小段内容,标题是《身份注销的心理驯化机制》。
文字下方,陆承安亲自操刀,只写了一句短评:“这不是历史,是很多人的现在。”
一石激起千层浪。
起初只是零星的转发,但那句短评像病毒一样击中了无数深夜未眠者的心脏。
到天亮时,评论区已经炸开了锅。
十余位网友用颤抖的文字,讲述了自己或家人遭遇过的、与文中描述如出一辙的经历:被“死亡”,被“注销”,被剥夺一切社会关系,成为活着的幽灵。
其中一条留言,附上了一段视频证据。
画面昏暗,似乎是手机偷录的村委会会议录像,一个满脸横肉的干部正唾沫横飞地训斥着村民:“……跟你们说多少遍了!报‘死亡’,家属能拿一笔抚恤,村里也能完成减贫指标,双赢!人反正在外面十几年没消息了,是死是活有区别吗?死了,比活着划算!”
“死了比活着划算。”
这句血淋淋的话,瞬间引爆了舆论。
陆承安等的就是这个契机。
他立刻将这段视频、网友血泪控诉的截图以及论文中关于“经济动因下的身份剥夺”的节选,整理成一份名为《关于纠正基层滥用死亡登记政策,维护公民基本生存权的紧急建议》的报告。
他没有走常规的信访渠道,而是将这份报告用加密邮件,同时发往六个地方:国务院信访局、全国人大法工委、最高人民检察院,以及国内最权威的三家法学与社会学核心期刊编辑部。
这是一次精心策划的饱和式投递。
他要的不是单一部门的受理,而是多头并进、无法被轻易压下的监督态势。
果然,四十八小时内,六家单位的电话先后打来,核实材料的真实性与寄件人信息。
一张无形的压力之网,从最高层级,开始缓缓向下方收紧。
“他们要动手切断源头了。”苏霓站在基金会办公室的窗前,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当疼痛传导到神经中枢时,第一反应必然是斩断传递疼痛的神经。
“火种备份计划,立即启动。”苏霓下达了指令。
许文澜接到指令,立刻将论文全文进行转码。
这一次,不是文字,也不是图片。
她将整篇论文转化为长短不一的摩斯电码音频,然后巧妙地将其混编进基金会官方网站首页那段悠扬的背景音乐节拍中。
普通访客只会觉得音乐节奏有些奇特,但对于知晓密钥的人来说,这首曲子,就是一部完整的《缄默的螺旋》。
与此同时,苏霓动用了另一条深埋多年的线。
她将论文第七章中最具冲击力的几个案例,改编成了几道不涉及具体地名、看似天马行空的中小学思政课期末考试论述题。
例如:“案例中的小明‘被宣告死亡’后,失去了哪些权利?请从法律、道德和人性角度谈谈你的看法。”这些试题,通过与基金会有长期合作关系的几位教师,悄无声息地植入了几个试点城市的期末试卷中。
当某市教育局的官僚后知后觉地发现试题“导向有问题”,试图追查来源时,已经有超过三千名学生在答题纸上,用稚嫩的笔迹写下了他们的答案。
最多的,是同一句话:“我觉得,这不该发生。”
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悲壮的血色。
苏霓的私人电话突然响起,是林晚,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焦急和恐惧。
“苏姐,陈德海失联了!他妻子说,他今天清晨像往常一样出门,说是去东仓整理旧档案,之后就再也联系不上了。家里……家里的茶几上,留着半杯已经凉透的茶,还有一张纸条。”林晚的声音在发颤,“纸上只有六个字,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写的:东仓不能再去。”
几乎在同一时刻,许文澜的警报系统发出刺耳的蜂鸣。
她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死死盯住屏幕上一条刚刚跳出的数据流:“苏总!‘恒源咨询’的离岸账户出现异动!一笔无法追踪来源的巨额资金,正在通过多个壳公司,迅速转移至一个注册在开曼群岛的信托基金!”
风暴,终究是来了。
苏霓缓缓挂断电话,转身望向窗外。
她的办公室,正对着纪念馆的核心展区——“蓝布衫”。
展区中央,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上,挂满了无数条祈愿的蓝丝带,在晚风中如潮水般涌动。
她目光穿过玻璃,落在展柜里那件朴素的、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上,嘴里轻轻吐出一句话,仿佛在对那些无声的亡魂诉说:
“他们怕的不是我们找到名单,是怕名单自己长出声音。”
话音未落,整个纪念馆“啪”的一声,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所有的灯光,包括窗外庭院的景观灯,瞬间熄灭。
只有墙角一盏昏黄的应急灯顽强地亮着,惨淡的光线斜斜地打在玻璃展柜上。
在那幽微的光影里,柜中那件静静悬挂的蓝布衫,仿佛被一阵看不见的风吹过,极轻微地、极诡异地,晃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