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蜂巢”数据中心里蓝光如呼吸般明灭闪烁。
许文澜紧盯着三十七块监控屏,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滑动,几乎带出残影。
她刚刚完成第五轮声纹交叉比对,额头上渗出一层薄汗。
那五个被标记为“待验证”的账号仍在不断发布内容——一条“矿难遗孀哭诉企业瞒报”的视频,播放量突破了千万;一段“山区教师坚守三十年”的独白,被官方媒体转载;还有一则“老兵寻亲未果含泪焚信”的视频,甚至登上了热搜榜首位。
然而,这些内容的声线全都经过了精密拼接。
更诡异的是,这些内容的情感曲线高度一致:前45秒铺垫苦难,第67秒插入孩子咳嗽或老人喘息的环境音,第89秒情绪爆发,结尾必定有一句“我不恨,只是想被听见”。
这简直就像某种固定模板。
“这不是个人行为。”许文澜低声自语道,随后调出了Ip跳转路径图。
数据流经过了七个中转节点,最终消失在了境外匿名网络的黑洞之中。
“有人在有组织地制造‘沉默的声音’。”
她既没有封禁账号,也没有报警。
按照苏霓之前的指示,她只是悄悄埋下了追踪代码,让每一条虚假音频都变成了反向监听的工具。
与此同时,在城东某老旧社区的活动室里,赵小芸正蜷缩在最后一排长椅上。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头发随意地扎成一个马尾,脸上故意抹了两道灰痕。
讲台上,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正在激情澎湃地授课:
“记住!真实的故事最没用!你们去投诉、仲裁、信访,等上十年都不一定有结果。但只要说一句‘我女儿只剩三个月寿命’,抖音的推流马上就会为你打开!”
台下二十多个人低着头记笔记,有人哽咽,有人眼神发亮。
“我已经把模板发到群里了,分为A、b、c三级。A级适用于众筹平台,必须附上病历照片和化验单扫描件;b级用于短视频传播,重点是打造人设的悲情指数;c级用于政府求助信,要夹杂一些政策术语,显得‘理性克制’。”
赵小芸悄悄按下了口袋里的录音笔,心跳平稳得不像一个卧底。
她早就对人性可以被明码标价这一现象见怪不怪了。
真正让她脊背发凉的,是教室墙上贴着的标语:“让每一个苦难,都有变现的可能。”
散场后,她不动声色地拿走了一整套培训资料。
走出大楼时,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过,车窗半降,里面的人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
她没有停下脚步,拐进了巷子深处,掏出打火机。
火焰燃起的瞬间,纸张边缘卷曲焦黑,字迹在火光中扭曲成灰。
她看着那些“如何编造临终遗言”的步骤化为飞舞的黑蝶,只留下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U盘,滑进了内衣夹层。
第二天上午九点,国家社会治理创新基金会的会议室里。
苏霓坐在主位上,身着一套剪裁利落的藏青色套装,袖口的银扣折射出冷冷的光。
她面前的投影屏上,滚动播放着那几条“爆款”音频的文字稿。
“查清楚了。”许文澜开门见山地说,“语音伪造技术源自海外实验室流出的开源模型,经过本地化改良后,能够模拟八种方言腔调、十二类创伤后情绪语调。背后至少有一个五人以上的团队在运作。”
赵小芸将U盘接入系统,屏幕上跳出了一份名为《情感杠杆操作手册》的文档。
“他们不只是造假,而是在进行工业化的共情生产。”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有人忍不住问道:“要不要马上辟谣?已经有上百万人转发了。”
苏霓却轻轻摇了摇头。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
阳光透过玻璃,在她的侧脸勾勒出一道锋利的轮廓线。
过了很久,她说:“不追责,不封号,也不澄清。”
众人都惊愕不已。
“让这些声音再存在三天。”她转过身,目光扫视全场,“我们要关注的,不是谁在欺骗,而是谁在相信,以及——他们为什么需要相信一个虚假的故事?”
决策下达后,全网掀起了一场无声的风暴。
那几个账号的热度不但没有下降,反而持续攀升,评论区里挤满了“我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终于有人替我说话了”这样的留言。
直到第三天深夜,一段粗糙但真实的视频悄然上线。
画面晃动,背景是一片断壁残垣。
镜头前站着一个满脸风霜的农民,操着浓重的口音说:“我是真的遭遇了强拆。但我不会编故事。你们听……”
他缓缓摘下帽子,风穿过空荡荡的屋梁,发出呜咽般的回响。
“这才是风吹废墟的声音。”
视频结尾,他直视镜头说:“我不想靠哭来讨饭吃。”
一夜之间,这条视频的转发量超过了百万,#真言挑战 话题在全网引发了热议。
无数普通人开始上传自己的“无滤镜生活”:失业工人展示空空如也的银行卡余额,单亲妈妈播放孩子熟睡的呼吸声,退休教师朗读自己亲手写的教学日记……
虚假的悲情,在真实的沉默面前轰然崩塌。
而此刻,陆承安正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手中拿着一份境外资金流向报告。
他凝视着其中一笔经由离岸公司转入国内文化传播机构的款项,金额不大,但路径却异常复杂。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那一行账户编号,眼眸中的神色逐渐深沉。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
可有些声音,已经开始从地底涌动,朝着光的方向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