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门几乎被踏破。
来自全国各地的地市级电视台负责人,脸上带着三分审视、七分急切,将声浪传媒小小的会客区挤得水泄不通。
他们是来“取经”的,更是来一探究竟,这个被钦点为国家试点的“体制外”草台班子,究竟有什么三头六臂。
苏霓没有故作神秘。
在一场座无虚席的交流会上,她直接将一份文件投上了大屏幕——《独立制作人合作模板》。
“各位,”她的声音清冷而有力,瞬间压过了现场的窃窃私语,“声浪传媒的核心不是资本,也不是渠道,而是人。这份模板,是我们对‘人’的价值的全部理解。”
模板内容一出,全场哗然。
版权分割、收益分成、风险共担……这些条款虽然新颖,却还在众人的理解范围之内。
但紧随其后的一个机制,却像一颗深水炸弹,在所有人心湖中炸开了锅。
“动态股权池?”一位来自西部某省台的副台长忍不住出声,镜片后的眼睛里满是困惑。
陆承安适时地接过话筒,他今天作为声浪的首席运营官,站在苏霓身侧,沉稳如山。
“没错,动态股权池。我们允许优秀的年轻创作者,用他们的创意、方案,甚至是一个足够惊艳的核心点子,来换取项目的部分股权。”他环视全场,目光锐利如鹰,“在声浪,我们要让才华定价,而不是资历。”
话音落定,会场后排那些跟着前辈来见世面的年轻编导们,眼中瞬间爆发出炙热的光芒。
才华定价!
这四个字,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他们渴望被认可、却又被论资排辈的体制压得喘不过气的心锁里。
风,从声浪传媒这扇小小的窗户,开始吹向整个行业。
电视台内部,黄志远感受到了这股风的力量。
他趁热打铁,在台党委会上,正式提交了酝酿已久的改革方案——“项目竞标制”。
“我提议,今后所有重大题材、重点节目,不再由领导指派,而是面向全台,乃至全社会进行公开招标。谁的方案最好,谁就拿到项目主导权,谁就负责组建团队!”黄志远的声音掷地有声。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随即被一声重重的咳嗽打破。
资历最老的主任编辑王克明推了推老花镜,慢悠悠地开口:“黄台,这不合规矩吧?电视台是党的喉舌,讲的是政治站位,是安全播出。把项目交给下面的人乱抢,万一出了岔子谁负责?这是乱了我们几十年的规矩!”
“没错,这太儿戏了!”“年轻人没经验,能担得起这么大的责任吗?”附和声四起,一张张写满“经验”与“权威”的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反对。
黄志远正要辩驳,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敲开,苏霓走了进来。
她没有参与争论,只是平静地将一份文件分发给在座的每一个人。
“各位领导,这是《时代脉搏》第一季的成本与效益对比表。”
冰冷的数字像一记记无声的耳光,扇在每一个反对者的脸上。
表格左侧,是电视台传统模式下制作一档同类节目的数据:单期平均耗资八十七万。
而右侧,声浪团队的成本赫然只有六十三万。
最刺眼的是底部那一行总结:在成本降低近百分之三十的情况下,《时代脉搏》的平均收视率,比台里上一档黄金时段的重点专题节目,高出整整三点二倍。
王克明等人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霓收回目光,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王主任,各位前辈,不是规矩错了,”她顿了顿,眼神扫过那些因震撼而失语的面孔,“是时代变了。”
改革的洪流,再也无法阻挡。
赵小芸和她的团队,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她们成功中标了邻省卫视的年度特别节目——《百姓这一年》。
这是声浪传媒首个对外授权、输出模式的重大项目。
临行前一夜,赵小芸紧张得彻夜难眠,一遍遍地检查着设备清单和策划案,手心全是冷汗。
苏霓走进了她的办公室,递给她一杯热牛奶,什么也没说,只是带着她走上了电视台的顶楼。
深夜的城市灯火如织,电视台大楼顶端的红字招牌庄严肃穆。
苏霓却指着远方,在城市另一端,有一片更加璀璨的光晕,那是声浪传媒新总部的霓虹灯牌。
“小芸,你看,”苏霓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那里的光,比我们脚下这栋楼的还要亮。”
赵小芸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心头猛地一震。
“他们,”苏霓口中的“他们”,指的是那些守旧的、抗拒的、畏惧改变的力量,“他们怕的不是我,甚至不是声浪。他们真正怕的,是你们这批不愿再低头、能够看见更远地方的新人。”
赵小芸握紧了拳头,心中的惶恐与不安,被一股滚烫的使命感所取代。
她看到的不再是压力,而是一片等待她们去点亮的星空。
更大的舞台,接踵而至。
曾宪阳亲自打来电话,邀请苏霓参与起草一份极为重要的文件——《民间传媒机构参与公共事务传播行为指南》。
这份指南一旦出台,将成为整个行业的规范性准则。
在草案讨论会上,面对一众体制内的专家学者,苏霓只坚持加入了一条核心条款:“内容生产者,应享有与其在公共传播中所做出的实际贡献,相匹配的话语权重。”
这短短一句话,无异于平地惊雷。
它直接挑战了“谁是发布者,谁就拥有最终解释权”的传统铁律。
草案上报后,立刻在相关部门内部引发了激烈的争论。
“这简直是让外人来占领我们的阵地!”“话语权是生命线,岂能轻易让渡?”反对的声音异常强大。
陆承安早已预判到了这一切。
就在争论最激烈的时候,他动用了自己多年商界积累的顶层人脉,联络了国内最顶尖的三位法学教授。
一篇题为《论多元传播主体与主流叙事框架的共生关系》的重磅文章,在第二天清晨的《法制日报》头版赫然刊发。
文章从法理、社会发展和国际传播等多个维度,深刻论证了吸纳民间优质内容、尊重创作者话语权的必要性与合法性,形成了强大的舆论倒逼之势。
那些反对的声音,在这篇权威的学术檄文面前,瞬间显得格局狭小,不合时宜。
风向,再次被强行扭转。
不久,市委宣传部召开了一场高规格的专题研讨会。
会议名单上,破天荒地出现了一个特殊的身份备注——“体制外代表:苏霓”。
会场庄重肃穆,每个人面前都摆着厚厚的材料。
轮到苏霓时,她却缓缓起身,身上是一袭再简单不过的素雅黑裙,手里没有带任何ppt或讲稿,只握着一支小小的录音笔。
她按下了播放键。
“您好,打扰一下,想问您个问题,您觉得现在的电视节目,应该听谁的?”
录音笔里传出嘈杂的街头背景音,和一个个真实而鲜活的回答。
“听专家的呗,他们懂得多。”
“听老百姓自己的吧,别老说那些我们不关心的大话。”
“听数据的?哪个收视率高就说明大家爱看啊。”
“谁说的有道理就听谁的!”
答案五花八门,但听到最后,所有人发现,这些声音里有一个惊人的一致内核——“听真话的。”
录音播放完毕,全场寂静。
苏霓关掉录音笔,目光清澈地望向坐在主位的高书记。
“书记,各位领导,我今天来,不是想证明谁对谁错,更不是要来取代谁。”她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会议室里,“我只是想用事实证明一件事——人民真正需要的声音,完全可以,也应该由人民自己来参与传递。”
掌声,从高书记那里第一个响起,随后蔓延至全场。
会后,高书记单独留下了苏霓,只说了一句话:“小苏,明年全市的宣传工作会议,你来做主旨发言。”
走出市委大楼,夜色已深。
陆承安的车早已等在路边,他没有立刻发动引擎,而是递过来一份装帧精美的新文件。
封面上写着:《声浪文化产业园项目建议书》。
苏霓翻开,一张震撼人心的规划图映入眼帘。
一栋极具未来感的波浪形媒体大楼拔地而起,而在大楼前方,一片开阔的市民广场,被命名为——“言广场”。
她抬起头,透过车窗,远远望向那座灯火依旧森严的电视台大楼,那是她曾经拼尽全力想要挤进去的地方。
她轻声开口,像是在对自己,也像是在对陆承安说:“以前我以为,能站到那座塔的顶端,才算成功。”
她的目光,落回到规划图上那座属于未来的“声浪大楼”上,嘴角勾起一抹释然的弧度。
“现在我终于知道,真正的成功,不是走进去,而是让那座固若金汤的塔,开始模仿你的光。”
话音刚落,她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条来自黄志远的消息。
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电视台内部刚刚挂牌的“媒体创新实验中心”,而中心崭新的LoGo,赫然是一个被声波环绕的“言”字,与声浪传媒的徽章,一模一样。
苏霓笑了。
就在这时,手机再次震动,屏幕上弹出一条新的消息提醒,发信人是陆承安。
内容只有一句话:
“旧的序章已经结束,新的剧本,该开场了。”
苏霓的目光微微一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