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看孙悟空那副色厉内荏的凶相,目光投向山谷深处那沉沉的灰色雾霭:
“那你便歇着,朕,有几句话,你且听听。”
孙悟空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一副“老子懒得听你放屁”的姿态,但那支棱着的耳朵尖,却几不可察地微微颤动了一下。
玉帝的声音不疾不徐:
“孙悟空,你且扪心自问,自你出世以来,天庭,朕,待你如何?”
“你闯幽冥地府,强销生死簿籍,乱了六道轮回;你入东海龙宫,夺定海神珍铁,搅得四海不宁。”
“朕是如何对你的?”
玉帝话锋一转,威严敛去,语气变得复杂:“然朕念你初生牛犊,不知天高地厚,秉性未定,可有降罪于你?”
“非但没有,太白金星奉旨招安,引你上天,朕亲口封你为‘弼马温’,授你仙箓,赐你官袍,让你一个山野妖猴,一步登天,位列仙班,此乃天恩。”
“哼!”
孙悟空梗着脖子,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声音却明显弱了下去,“弼马温?一个养马的末流小官?也配拿来糊弄俺老孙?简直是羞辱。”
“羞辱?”
玉帝转头看着他,目光如电,直刺孙悟空眼底,
“你初登天庭,寸功未立,籍籍无名,天庭各部,神职森严,各司其位,岂是儿戏?”
“难道要朕一上来,便将那统御万星、执掌兵戈的要职交予你一个全然不知根底、不通法度的石猴手中?让你执掌天河弱水?还是让你统帅十万天兵?嗯?”
玉帝的质问如同重锤,敲打在寂静的山谷里,也敲打在孙悟空的心里。
孙悟空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块滚烫的石头,一时竟发不出声音。他眼中那燃烧的怒火,出现了不易察觉的动摇和茫然。
玉帝并未给他喘息的机会,声音低沉下去,继续道:
“你嫌官小,反下天庭,竖起‘齐天大圣’的旗号,聚妖作乱,已是叛逆,托塔天王李靖奉旨讨伐,三太子哪吒……败退。”
“朕可有因此震怒,倾天庭之力将你花果山夷为平地,将你猴族尽数诛灭?”
玉帝的声音带着诘问,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看穿孙悟空的心底,
“没有,朕依旧网开一面,太白金星二次下界,宣你上天,朕亲口允了你‘齐天大圣’之号,为你起造齐天大圣府,设安静、宁神二司,仙吏随从,俸禄用度,一应俱全,官至极品,荣耀无匹,朕,可曾亏待于你?”
孙悟空的身体猛地一僵。
那金碧辉煌的府邸,那仙娥力士的侍奉,那各路神仙初时的恭贺……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闪现。
他梗着的脖子,不自觉地软了半分,高昂的头颅微微低垂下去。
那赤红的眼睛里,暴戾的火焰被一种更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复杂情绪所搅动,愤怒中夹杂着一丝茫然,还有一丝……被戳破某种自欺欺人后的狼狈。
玉帝看着他低下去的头,继续道,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失望与痛心:
“朕封了你齐天大圣,给了你无上尊荣,你又做了什么?”
“终日里呼朋引伴,游手好闲!”
“今日东游,明日西荡,云里来,雾里去,搅扰得整个天宫乌烟瘴气,哪里没有你呼朋唤友、嬉笑喧哗的身影?”
“多少仙官神吏被你拉着饮酒作乐,三界运转,维系于天庭诸神各尽其责,若都如你这般,视职守如儿戏,三界众生,何以为依?”
“秩序崩坏,生灵涂炭,这滔天罪业,你担得起吗?嗯?”
玉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震怒,整个山谷似乎都随之颤抖了一下。
孙悟空猛地抬起头,张开嘴就要吼叫反驳,他本能地想说“俺老孙生性如此!拘不住!”
然而,他终究还是没说出那这句冲动的辩驳。
玉帝看着他这副模样,语气却奇异地缓和下来,带着一种近乎长辈的无奈:
“朕知道,你天性跳脱,受不得拘束。”
“让你整日枯坐府中,如同牢笼。”
“朕也忧心,怕你闷出祸事来,又去闯下弥天大祸。”
“万物生灵皆有他们的本性。”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那灰蒙蒙的、象征着蟠桃园方向的天际,“所以,当太白金星奏请,让你去看管那蟠桃园时,朕……允了。”
“那蟠桃园,瑶池仙境,草木清华,景致宜人。”
“朕想着,权当是让你散散心,看看景,你毕竟修行时间太短……还是个孩子心性。”
玉帝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至于那满园的蟠桃……朕会不知你嘴馋?会不知你那猴儿本性?”
“那九千年一熟的紫纹缃核蟠桃,凡人吃一颗便举霞飞升,长生不老;仙人吃了,也增法力,延寿元。”
“但在朕眼中,不过是解馋的果子罢了。”
“朕……何曾真正在意过?”
玉帝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孙悟空脸上,那目光复杂难明,有痛惜,有失望,还有一种让孙悟空心脏骤然缩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沉重:
“朕只想着,几个桃子而已,吃了便吃了,就当是……朕给你这‘齐天大圣’的俸禄,几个桃子……算得了什么大事?”
“可你竟然敢假传旨意,偷盗道祖金丹……”
“几个桃子……算得了什么大事?!”
这最后一句,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孙悟空的头顶,直贯而下。
那被滔天怒火和桀骜支撑起来的强硬外壳,瞬间布满了裂痕。
先前被强压下去的、那些模糊的、关于蟠桃园的记忆碎片,此刻无比清晰地翻涌上来:
他初入蟠桃园时,土地、力士们那过分恭敬甚至带着一丝惶恐的迎接;他在树枝上酣睡,醒来发现树下的落叶已被悄悄清扫干净……甚至有一次,他隐约听到土地小声嘀咕:“大圣喜欢便好,陛下吩咐过,莫要扰了大圣雅兴……”当时他只当是奉承,浑不在意地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如此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