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只有监护仪规律而冰冷的“嘀嗒”声。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钻入鼻腔。王磊感觉自己像是沉在冰冷黑暗的海底,意识在虚无的边缘挣扎。每一次试图呼吸,喉间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和令人窒息的阻塞感,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那痛楚是如此尖锐,如此真实,将他从混沌的深渊中硬生生拽回。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他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刺眼的白光瞬间涌入,模糊了视野。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还有床边那台闪烁着绿光的仪器轮廓。身体的知觉也在缓慢复苏,沉重,麻木,尤其是喉咙深处,火烧火燎的疼痛伴随着每一次微弱的心跳搏动。
他想动一下手指,却发现连这点力气都耗尽了。意识像断线的风筝,在清醒与昏沉的边缘飘摇。周年祭会场混乱的声浪、刺目的闪光灯、郑毅扭曲的脸、周铁山绝望的眼神、张桂芬泣血的质问…还有最后,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和指缝间温热的黏腻…碎片般的记忆带着巨大的轰鸣冲击着他脆弱的神经。
喉间的剧痛再次加剧,他忍不住想咳嗽,身体本能地蜷缩,却只发出一阵微弱得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牵扯着整个胸腔都剧烈地疼痛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发。
“别动!千万别用力咳!”一个沉稳而略显苍老的声音及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王磊艰难地转动眼珠。床边站着一位穿着白大褂、头发花白、戴着金丝眼镜的老者,正是省城来的喉科权威陈教授。陈教授身后,站着陈志远和两名神情冷峻、穿着深色便装的纪委工作人员。陈志远的目光沉静如水,正专注地看着他。
“醒了就好。”陈教授俯身,动作轻柔地用棉签沾了点温水,小心地润了润王磊干裂出血的嘴唇,声音压得很低,“吻合口周围黏膜水肿很严重,毛细血管破裂点刚刚才止住血,极其脆弱。现在绝对不能说话,不能有任何用力发声的动作!否则再次出血,后果不堪设想!明白吗?”他的眼神极其严肃。
王磊无法点头,只能极其轻微地眨了一下眼,表示明白。每一次眨眼都牵扯着眼眶周围的肌肉,带来酸涩的痛感。
“情况稳定了。”陈教授直起身,对陈志远说道,语气带着职业性的谨慎,“但危险期还没完全过去,至少需要绝对静养一周,不能受任何刺激,一点声音都不能发。后续恢复期也很长,需要严格的发音训练。陈主任,你们谈话可以,但必须保证他绝对安静,只能用纸笔交流,而且时间不能长。”他指了指旁边床头柜上早已准备好的纸笔和一叠厚厚的A4纸。
“明白,辛苦陈教授。”陈志远微微颔首,语气郑重。
陈教授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便带着助手离开了病房,留下两名纪委工作人员如门神般守在门口内侧,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室内外。病房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只留下监护仪的“嘀嗒”声和一种无形的、高度戒备的凝重气氛。
陈志远拉过一把椅子,在王磊病床边坐下。他没有立刻询问,只是静静地看着王磊苍白虚弱的脸庞和那双虽然疲惫却依然保持着惊人清醒与锐利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深不见底的沉重和无声的询问。
“王磊同志,”陈志远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直达人心的穿透力,“你做得很好。你用你的方式,撕开了一道口子。现在,省纪委工作组已经全面接管调查。”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目光扫过王磊被纱布包裹的脖颈:“工作组初步梳理的情况,比预想的更复杂,也更恶劣。三年前西区废弃巷道封闭工程的原始图纸,关键坐标点存在人为覆盖篡改痕迹。郑毅工作组在事发后要求统一口径、修改报告、销毁原始记录的行为,证据确凿。周铁山同志…承受了巨大压力,目前正在配合调查。”
王磊静静地听着,镜片后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有放在被子外、打着点滴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
“技术科孙强科长已经提供了关于图纸异常、西七真实数据以及郑毅工作组施压的详细证词。”陈志远继续道,语气平静却蕴含着力量,“矿务局基建科原科长刘正国、时任副矿长钱伟明,以及恒远矿建的相关人员,工作组已经采取了措施。现在最关键的,是你。”
陈志远的目光变得格外锐利:“你倒下前,护在怀里的笔记本,扉页上被重新描摹的七个字,我们都看到了。”他顿了一下,声音更沉,“工作组调阅了老林生前的所有工作笔记。他在‘11·7’矿难前,多次记录西三F12断层带顶板异常,并上报。但当时的核查记录显示‘未见异常’。结合三年前图纸被篡改的手法…我们有理由怀疑,‘11·7’矿难背后,同样存在人为掩盖技术隐患、干扰安全判断的严重渎职甚至腐败行为!这是一个系统性、历史性的毒瘤!”
王磊的呼吸骤然急促了几分,喉间传来一阵灼痛,监护仪上的心率数字瞬间飙升!门口的一名纪委工作人员立刻警惕地向前半步。王磊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和剧烈的情绪波动,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只是那双眼睛,瞬间变得血红,燃烧着愤怒和悲怆的火焰!
陈志远伸出手,轻轻按在王磊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上。他的手干燥而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冷静,王磊同志。你现在不能激动。”他沉声道,“我们需要你的帮助。你手中掌握的关键线索,你发现的图纸异常,你追查的方向,是撬开这层厚厚铁幕的关键钥匙!但你现在必须保护好自己!你现在的状态,正是某些人最希望看到的!”
王磊闭上眼睛,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喉间的剧痛让他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强迫自己慢慢平静下来。几秒钟后,他再次睁开眼,眼神已经恢复了那种近乎冷酷的清明。他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还能活动的手,伸向床头柜上的纸笔。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带来钻心的疼痛。
陈志远立刻将纸笔递到他手边,并小心地帮他调整好角度。
王磊的手指因为虚弱和疼痛而微微颤抖。他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捏住那支笔。笔尖落在雪白的纸上,留下一个颤抖的墨点。他深吸一口气(这动作又引发一阵喉间撕裂般的痛楚),强迫自己集中全部意志力,控制住颤抖的手指,开始一笔一划地书写。
字迹歪歪扭扭,力透纸背,每一个笔画都仿佛用尽了生命的力量:
图纸…深蓝…墨水…谁?
写完这三个词,他已经累得气喘吁吁,额头的汗水汇成小溪流下。
陈志远立刻拿起纸,仔细看着那三个仿佛带着血痕的字:“深蓝色墨水?图纸上被覆盖痕迹下残留的深蓝色墨水?”
王磊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眼神却无比肯定。
“好!这条线索极其重要!”陈志远眼中精光一闪,“我们会立刻追查深蓝色特殊墨水的来源和使用范围!还有吗?”
王磊的手指再次颤抖着抬起笔,在纸上缓慢而吃力地继续书写:
档案…损毁…老张头…
“档案损毁?退休的档案管理员老张头?”陈志远迅速记下,“明白了,我们会排查档案损毁的真实情况,接触老张头。”
王磊的体力似乎耗尽了,手无力地垂落在床上,笔也滚落一边。他闭上眼睛,急促地喘息着,脸色更加苍白。
“够了,今天就到这里。”陈志远果断地说,示意工作人员将纸笔收好,“你安心养伤,保存体力。工作组会全力推进。你的安全,我们负责。”
他站起身,对门口的两名工作人员沉声下令:“24小时轮班,寸步不离。除陈教授医疗组和我本人外,任何人不得进入。所有探视申请,一律挡回。食物饮水,专人检测。”
“是!”两名工作人员肃然应命,身形挺得更直。
陈志远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病床上那个虚弱却如同淬火钢刀般坚韧的身影,转身离开了病房。
病房门重新关上。寂静再次笼罩,只有监护仪的“嘀嗒”声规律地响着,如同无声战场上的计时器。
王磊躺在病床上,身体的剧痛和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然而,他的意识却异常清醒。陈志远带来的消息,省纪委的强力介入,让他看到了希望,但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图纸上的深蓝墨痕,损毁的档案,老张头…还有背后那只看不见的、能覆盖真相、能干扰安全、甚至能在他即将触及核心时“恰到好处”断电的黑手…
他缓缓侧过头,望向窗外。矿区的天空,依旧被一层灰蒙蒙的雾霭笼罩着,看不到阳光。但在这片灰暗之下,一场无声的战争已经全面打响。他不再是孤军奋战,省纪委的利剑已经出鞘,直指官场褶皱最黑暗的深处。而他,这个暂时无法发声的战士,他的意志,他的发现,他拼死守护的线索,就是这场战役中最关键的坐标。
喉间的疼痛依旧尖锐,但他心中的火焰,却在无声地、更加炽烈地燃烧。安全的路在雷区之上,而他,已经踏入了最核心的引爆区。康复,不仅仅是为了身体,更是为了以更强大的姿态,重返这场注定惨烈而漫长的战斗。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休息,积蓄着每一分力量。无声的战场,等待着他再次落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