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山矿安全督导专员办公室的门,在王磊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走廊里那些或探究、或敬畏、或暗含审视的目光。空气里弥漫着新纸张的油墨味、陈年档案的尘土气,还有窗台上虎皮兰散发的清冽微香。王磊没有立刻坐下。他拄着手杖,站在房间中央,目光缓缓扫过这方阔别数月、却又无比熟悉的领地。
办公桌光洁如新,文件码放得一丝不苟。窗台绿萝青翠欲滴,显然是赵小兵精心照料的成果。角落里那盆被他带回来的虎皮兰,沉默而坚韧地立着,叶片在冬阳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一切都井井有条,像被精心擦拭过的舞台,只待主角登场。然而,这过分的“整洁”之下,却透着一股被刻意打扫过的、欲盖弥彰的气息。
王磊走到宽大的办公椅前,没有坐。他的目光落在桌面上那份最显眼的文件——矿党委关于其书面质询的正式回复。红头文件,措辞严谨,结论“权威”,如同李卫民在党委会上宣读时一样,试图用官样文章筑起一道密不透风的墙。
他没有翻开。指尖在冰冷的桌面划过,最终停留在堆积如山的文件旁边——那里,安静地躺着一个毫不起眼的旧牛皮纸文件袋。袋口没有封条,只是简单对折。袋身落满了细微的灰尘,与周围光鲜的环境格格不入。这是赵小兵在他回来前,趁人不备塞进文件堆最底层的。
王磊拿起文件袋,拂去灰尘。分量很轻,里面似乎只有几张纸。他走到窗边,借着最好的光线,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叠打印纸。不是文件,而是照片的打印件。画面有些模糊,显然是在昏暗环境下快速拍摄的,但内容却如同惊雷,在他模糊却已足够分辨的视野里轰然炸响!
原始地质详勘图:右下角签名栏下方,一行铅笔小字清晰可辨:“注:本设计已充分考虑西三断层带应力异常,参数冗余度按1.8倍安全系数设定。非经同等权威机构复核论证及安监部门批准,不得擅自变更核心参数。”
所谓的“优化后”设计图:那行至关重要的安全备注,消失了!*在原始图标注需要加密锚杆支护的F12小断层延伸带上,赫然画着一个刺目的红叉!旁边是那潦草却力透纸背的批示:“岩层稳固,简化支护,节省工期成本。刘。”
铁证如山!
冰冷的愤怒如同岩浆,瞬间在王磊胸腔里奔涌!刘振业!这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名字,其罪孽远不止擅自变更参数!他竟敢直接抹杀设计院的安全警告,伪造简化依据!这已不是简单的违规,而是对安全生产底线的彻底践踏,是对所有矿工生命的极端漠视!而李卫民那份冠冕堂皇的“澄清”,在这份铁证面前,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笑话!
王磊的手指死死攥着那几张薄薄的打印纸,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虬结。喉间的肿胀感因强烈的情绪波动而加剧,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刺痛。他闭上眼,深深吸气,强行压下那股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怒吼。不能喊!陈教授的警告犹在耳边——刚接好的弦,经不起蛮力!
他缓缓走到办公桌前,将那叠触目惊心的照片打印件,轻轻放在李卫民那份光鲜亮丽的“澄清报告”之上。黑白模糊的罪证,压在鲜红官印的谎言之上,无声,却重逾千钧。
他没有坐下。而是拄着手杖,走到门边,打开了办公室的门。走廊里瞬间安静下来,远处几个假装路过的身影立刻缩了回去。王磊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空荡的走廊,然后,他拿起内线电话,拨通了矿长办公室(李卫民暂代)的号码。
“李书记,”王磊开口,声音嘶哑、低沉,语速缓慢,每一个字都像从砂石中艰难磨砺而出,却带着一种穿透墙壁的清晰和不容置疑的力量,“麻烦…通知…孙大强科长…设备科…刘明副科长…还有…安全技术科…负责西三监测的…值班技术员…十分钟后…到我办公室。”
他没有说“请”,用的是“通知”。没有解释原因,直接点了三个关键人物的名。
电话那头,李卫民的声音明显顿了一下,带着一丝惊疑:“王专员?刚回来就…有什么急事吗?孙科长他们可能…”
“急。”王磊打断了他,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却斩钉截铁,“关于…西三…监测数据…和…支护设计…原始档案…需要…当面…澄清。”
“原始档案?”李卫民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度,透着无法掩饰的紧张,“王专员,原始档案调阅有严格程序…”
“程序…我懂。”王磊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人…先到。程序…后续…补。”
说完,不等李卫民再回应,他直接挂断了电话。
电话挂断的忙音,如同无声的惊雷,在矿办公楼里轰然炸开!走廊尽头,孙大强的办公室门猛地被拉开,他脸色铁青地探出头,正对上王磊办公室敞开的门内,那个拄着手杖、静立在办公桌旁的笔直身影。王磊的目光隔着模糊的镜片,平静地迎向他,没有任何情绪,却让孙大强心头猛地一悸,下意识地缩了回去,“砰”地关上了门!
整个楼层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潮水,从王磊那间敞开的办公室门口汹涌而出,弥漫在每一个角落。窃窃私语消失了,脚步声变得轻不可闻,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王磊没有坐回椅子。他依旧站在办公桌旁,背脊挺直如标枪。手杖稳稳地支撑着他清瘦却蕴含着爆炸性力量的身躯。桌上,虎皮兰沉默,绿萝沉默,那叠压在红头文件上的黑白罪证,更沉默。他像一尊刚刚归位、亟待审判的冰冷神只,无声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犯人”。
十分钟。
秒针的每一次跳动,都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弦上。
李卫民办公室的门开了,他脸色极其难看地走了出来,脚步有些虚浮,身后跟着同样面无人色的刘明和那个值班技术员。孙大强办公室的门也终于打开,他硬着头皮走出来,眼神躲闪,强作镇定。
四个人,像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着,脚步沉重地走向那扇洞开的、如同深渊巨口般的办公室门。走廊里,无数道目光从门缝、从转角偷偷窥视着,带着惊恐、好奇和山雨欲来的战栗。
王磊看着他们一步步走近,走到门口。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开身,让出了进门的路。目光平静地扫过四人惨白而僵硬的脸,最后落在孙大强身上,停留了一瞬。
那一眼,没有任何言语。
却比任何咆哮的惊堂木,更具威压!
虎皮兰的叶片,在穿堂而过的冷风中,轻轻摇曳了一下。无声的审判庭,已然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