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林矿业总部大楼顶层,为孙启明安排的临时办公室内,厚重的窗帘拉拢了一半,将窗外铅灰色的天光切割成模糊的光带。空气里弥漫着上等龙井的清香,却压不住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闷。
孙启明端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脸上惯常的温和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不怒自威的凝重。他面前摊开着几份文件,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单调而压抑的轻响。市长郝卫东坐在对面,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双手不安地交握在一起。
“郝市长,”孙启明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带着刺骨的寒意,“市局那边,动静是不是太大了点?一个下午,‘双规’了十几个处科级干部?长山不是法外之地,但也要讲个度!现在整个机关人心惶惶,正常工作都受到了严重干扰!长林矿业的职工代表座谈会你也参加了,那种恐慌情绪是能装出来的吗?”
他拿起一份报告,轻轻丢在郝卫东面前:“你看看!这是刚刚收到的几份紧急报告!规划局那边,几个重点项目审批直接卡壳!矿务局的安全生产例行检查计划全部搁置!交通局那边更乱,说陈副局被带走后,下面的人连条子都不敢批了!这是要干什么?让整个长山市的政府机器停摆吗?!”
郝卫东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开口:“孙主任,市局和省纪委专案组那边…行动很突然,力度也…确实很大。但李国华局长汇报说,都是掌握了确凿证据,按程序…”
“程序?”孙启明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程序重要,还是稳定重要?证据确凿?徐长林是什么人?一个穷途末路的犯罪分子!他的话能全信吗?他为了活命,为了减轻罪责,攀咬起来会有什么底线?专案组办案心切可以理解,但也要防止被误导,防止扩大化!更要防止有人借机排除异己,搞政治清算!”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陡增:“长山经不起这样的折腾!省委省政府的信任,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郝市长,你这个代理书记,主持市委全面工作,在这个关键时候,必须要有政治担当!要有大局观!要站出来说话!要稳住局面!”
郝卫东感觉后背的冷汗都浸透了衬衫。孙启明的话,句句诛心,字字都扣着“稳定”和“大局”的帽子,把他架在了火上烤。他既不敢直接顶撞这位背景深厚的省领导,又深知赵明远和李国华那边证据如山,行动是得到省里更高层面背书的。
“是…是,孙主任批评得对。”郝卫东只能硬着头皮表态,“我…我立刻想办法和赵书记、李局长沟通,转达省里的关切,请他们在办案的同时,务必注意方式方法,维护机关正常运转和干部队伍的稳定…”
“沟通?”孙启明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光沟通恐怕不够。非常时期,要有非常手段。”他的目光转向一直安静侍立在角落、如同影子般的秘书,“小刘。”
秘书立刻上前一步,微微躬身:“主任。”
“把我们省国资委那份《关于在当前形势下确保省属重点骨干企业生产经营秩序稳定的紧急通知》草案,给郝市长一份。”孙启明吩咐道,随即又看向郝卫东,“郝市长,这份通知,省国资委很快会正式下发。但在正式下发前,我希望长山市能先行一步,以市委市政府的名义,发一个类似的、措辞更具体、更有针对性的文件。核心就是一条:稳定压倒一切!任何部门、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干扰长林矿业等省属重点企业的正常生产经营!违者,严肃追究责任!”
釜底抽薪!
郝卫东心头剧震!这是要用市委市政府的红头文件,给专案组套上紧箍咒!把“干扰企业正常生产经营”的帽子,直接扣在继续深入调查长林矿业的人头上!
“这…孙主任,这文件…”郝卫东感到口干舌燥。
“文件是指导性的,是为了大局。”孙启明语气不容置疑,“你起草好,拿来我看。没有问题的话,尽快签发。这是省委主要领导的指示精神!长山不能再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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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公安局,临时指挥部。
气氛比孙启明办公室更加凝重。巨大的电子屏幕上,长林矿业的厂区平面图被高亮标注出来,旁边密密麻麻罗列着从徐长林及众多落网者口供中梳理出的、指向长林矿业核心管理层及财务系统的关键线索和疑点。
李国华指着屏幕,语速很快,带着压抑的怒火:“孙启明一到长林矿业,就召开了所谓的‘稳定人心’座谈会,紧接着就向郝市长施压,要市委市政府发文,禁止任何干扰企业正常经营的行为!这是赤裸裸地以‘维稳’为名,行‘捂盖子’之实!想把长林矿业这块最大的毒瘤保护起来!”
赵明远负手站在窗前,望着外面阴沉欲雨的天空,背影如同一块沉默的礁石。听完李国华的汇报,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
“意料之中。”赵明远的声音低沉而稳定,“他急了。长林矿业是他的命门,也是他背后那些人利益输送的核心枢纽。保住了长林矿业的‘正常经营’,就保住了他们切割罪责、销毁证据、转移资产的通道和时间窗口。”他走到屏幕前,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标注,“他越是这样,越证明我们打中了要害!长林矿业的问题,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也脏得多!”
“可郝市长那边…”李国华面露忧色。如果市委真的顶着“省里指示”的压力发了那个文件,专案组后续对长林矿业的深入调查将举步维艰,甚至可能被反咬一口。
“郝卫东?”赵明远嘴角勾起一丝冷硬的弧度,“他不敢。他比谁都清楚,这个文件签下去,就等于把自己绑在了孙启明那条即将沉没的破船上。他现在是热锅上的蚂蚁,两头都不敢得罪,也得罪不起。”
赵明远的目光转向李国华,眼中闪烁着决断的光芒:“他想要文件,就让他去‘起草’。拖。一个字一个字地斟酌,一个标点符号一个标点符号地修改。拖到明天,拖到后天!时间,在我们这边!”
他走到指挥台前,拿起保密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审计厅吗?我赵明远。长山市这边的情况,立刻向审计署驻省特派办做紧急报备!请求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派出最精干的审计小组,持审计署特别授权令,进驻长林矿业!理由是——‘上级交办,对省属重点骨干企业在特殊时期财务状况进行专项紧急审计,确保国有资产安全’!”
“审计署特派办?”李国华眼睛猛地一亮!审计署是垂直管理,独立性强,权限极大!他们介入审计,名正言顺,直接绕开了地方政府的掣肘!而且用的是“确保国有资产安全”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正好打在孙启明“维稳”的七寸上!
“对!”赵明远放下电话,眼中寒光凛冽,“孙启明想用地方文件压我们,我们就用更高层级的国家审计来破局!他不是要‘正常经营’吗?好!我们就让国家审计进去,好好看看他们的‘正常经营’是怎么做的!看看那些账目底下,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蛀虫!看看那些所谓的‘稳定’,是用多少肮脏的金钱和鲜血换来的!这叫——釜底抽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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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山市第一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
生命在这里的搏斗,进入了最惨烈、也最微妙的相持阶段。
王磊的体温被艰难地压制在38度边缘,如同被强力镇压的火山,内部依旧汹涌着危险的热流。血液滤过机持续轰鸣,滤出的废液颜色比之前略浅,但仍显浑浊。代表炎症风暴的指标,如同退潮般缓慢而艰难地下降,但依旧远高于正常值,警示着战斗远未结束。
最显着的变化,发生在他的意识层面。
不再是零星的、无意识的肢体抽动。他开始出现更明确的反应。当护士用温热的湿毛巾小心擦拭他未被烧伤的额头时,他的眉头会痛苦地蹙起;当老赵医生凑近他耳边,用最大的音量呼唤“王磊!王磊!睁眼看看!”时,他那紧闭的、覆盖着药膏和细微血痂的眼皮,会极其艰难地、如同被胶水粘住般,**颤抖着,试图抬起一丝缝隙**!虽然最终未能成功睁开,但每一次尝试,都让那沉重的眼皮颤抖得更剧烈一些!
“他在努力!他在试图醒过来!”护士的声音带着激动的哽咽。
“视觉刺激有反应了!瞳孔对光反射比之前灵敏!”省城专家仔细观察着,声音带着一丝振奋,“虽然还无法睁眼,但这种主动尝试的意识活动,是意识水平提升的重要标志!说明他的大脑皮层功能在逐步恢复!”
老赵医生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狂喜的光芒,但随即被更深的忧虑取代:“但是…他的角膜…右眼角膜严重烧伤浑浊…左眼也有损伤…就算醒来…视力恐怕…”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方同舟和周卫国走了进来。老人第一时间看向监护仪上相对稳定的数据,又看向王磊那只偶尔会无意识蜷缩、仿佛想抓住什么的手,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双紧闭、却不断在努力试图睁开的眼睛上。
“方书记,”老赵立刻上前,声音低沉而快速,“意识恢复迹象明显,感染初步控制,但脏器负担依然沉重。最麻烦的是眼睛…烧伤导致的角膜损伤很严重,恐怕…”
方同舟没有说话。他走到病床边,凝视着王磊那张在痛苦中挣扎、却透出惊人求生意志的脸。老人布满皱纹的手,再次极其轻柔地覆盖在王磊那只微微蜷缩的手上。
“孩子…”方同舟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迷雾的力量,“你做得很好…比我们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好…孙启明来了…他想灭火…想捂住长林矿业的盖子…想用‘大局’压死真相…”
方同舟的手微微用力,仿佛要将某种信念传递过去:
“但是…他捂不住!赵书记…已经找到了抽他薪火的法子…国家审计署的人…马上就要到了…他们要光明正大地…把长林矿业翻个底朝天…把那些藏在账本里的鬼…全揪出来…”
“你得亲眼看着…看着这些鬼是怎么现形的…所以…睁开眼…孩子…再难也要睁开…看看这光…看看这…黎明!”
仿佛一股无形的电流贯穿!
病床上,王磊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只被方同舟按住的手,指关节骤然绷紧!更令人震惊的是,他那双紧闭的、布满药膏和血痂的眼睛,眼皮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撕扯,**剧烈地、前所未有地颤抖起来!** 右眼的眼皮,在经历了数秒令人窒息的挣扎后,竟然**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掀开了一条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缝隙**!
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球,在缝隙中隐约可见,茫然地、毫无焦距地对着惨白的天花板。
“眼睛!右眼!睁开了一条缝!”旁边的护士失声惊呼,捂住了嘴!
虽然只有一瞬,那缝隙又因巨大的痛苦和无力而缓缓阖上,但这石破天惊的“一瞥”,如同黑暗中骤然闪现的惊雷,瞬间击穿了病房内所有的绝望!
方同舟的手猛地收紧,苍老的眼眶瞬间泛红。他抬头看向老赵和专家们,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联系全国最好的眼科医院!联系最好的角膜移植专家!成立专门医疗小组!不惜一切代价,保住他的眼睛!他必须…必须亲眼看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