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湾的暮色来得总比内陆要晚上几分。已是酉时三刻,海边土城上的唐字旌旗仍在晚风中猎猎作响,旗面被夕阳浸染得如同浸透了鲜血。李世民独立垛口,明光铠的护心镜反射着最后的天光,将帝王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刚刚加固的城墙之上。
他的指尖划过新砌的墙砖,还能感受到灰浆未干的湿气。三个月前,这里还只是渔民用海蛎壳垒起的矮墙,如今却已成为大唐东征的前哨。咸腥的海风扑打在脸上,带着远方沙岛的讯息——那是新罗使臣泣血奏报中屡遭侵犯的熊津江口屏障。
“陛下,三百艘战舰皆已列阵。”身后传来尉迟敬德沉雷般的声音。
这位右武侯大将军今日特地换上了新制的山文甲,铁塔般的身躯在渐暗的暮色中更显巍峨。
“五牙大舰二十艘,艨艟斗舰八十,走舸快船二百,俱已装满火药箭矢。”
李世民没有回头。他的目光越过港内林立的桅杆,落在最显眼的那艘五牙旗舰上。三十二丈的船身如同海上城楼,五重拍竿如同巨猿的手臂垂在两侧。这是将作监大匠阎立德亲自督造的“海蛟号”,光是水手就需要二百人。
“震卿何在?”帝王突然发问。阴影里转出个青袍文臣,正是年仅二十八岁的将作少监李震。这位以精算闻名的年轻官员此刻面色苍白,手指紧攥着卷泛黄的海图。
“臣在。”李震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展开羊皮海图时,李世民注意到图边密密麻麻的批注——都是关于潮汐的演算。
“今日观测,涨潮时辰比《麟德历》推算的晚了整整一个时辰。若按原定辰时出击...”
话音被突如其来的号角声切断。港外望楼上燃起三道烽火,海平线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黑点。高句丽的艨艟战舰借着晚潮袭来,船首包裹的铁甲在落日下泛着血光,金乌鸦旗在渐起的海风中狰狞舞动。
李世民猛地按住剑柄。他看见敌舰阵型奇特——数十艘小艇突前,大舰错落分布两翼,仿佛展翅的海东青。这与中原任何水战阵型都迥然不同,倒像是...
“海匪的狼群阵。”李震失声叫道。
他指向敌舰群中那艘特别的楼船——船首雕着三足金乌图腾,船台上立着个披发纹身的巫师。
“陛下请看,那是高句丽国师金法敏,传闻能操纵潮汐!”
帝王眯起眼睛 他注意到敌舰吃水很浅,显然轻载而来,却又不合常理地保持着完整阵型。更诡异的是,原本应该涨满的海潮迟迟未至,港内的战舰随着水位下降开始微微倾斜。
“传令!五牙舰前出,拍竿准备!”李世民的命令被海风撕扯着传向旗楼。战鼓擂响,唐军巨舰开始调整方位,巨大的拍竿缓缓升起。
但意外发生了,前列的“海蛟号”突然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搁浅了。紧接着又是数艘五牙大舰底舱传来的撞击声,原本威武的舰队顿时如同被困浅滩的蛟龙。
“潮位不对!”有水手惊恐地呼喊。李震扑到垛口前,手中的潮汐推算表飘落海中:“今日是大潮之期,本该水位最高...”
话未说完,高句丽舰队中突然升起赤色焰火。那些突前的小艇骤然加速,船身竟泛起诡异的油光——是火船!
第一波火船撞上搁浅的巨舰时,李世民正抓着舵楼栏杆怒吼:“所有弩炮对准火船!”但已经太晚了。裹着鱼油的海草在舰船上疯狂蔓延,黑烟夹着恶臭扑面而来,整个唐军前锋顿时陷入火海。
拍竿在近距离完全失去作用。一艘五牙舰的帆缆被点燃,燃烧的麻绳如同火蛇垂落,甲板上的水手顿时变成翻滚的火团。尉迟敬德抢过一面巨盾护在李世民身前,铁甲被烤得发烫,盾面很快就灼热得无法触碰。
“陛下换乘走舸!”李震的佩剑劈开坠落的燃烧物。
但放眼望去,整个海湾已然变成炼狱。怪异的是高句丽火船并非盲目冲击,而是专挑舵楼和帆缆攻击,显然对唐军舰船结构了如指掌。
李世民突然明白过来。他看见敌舰群中那艘金乌楼船上,那个披发巫师正举着铜镜作法。每当唐军试图组织反击,铜镜便反射诡异的光芒,高句丽舰队随即变换阵型。
“是潮汐巫术!”有个熟悉海事的老校尉尖叫,“他们在用邪术压制潮汐!”
李世民夺过三石弩瞄准,但距离太远了。弩箭划破夜空,却只在金乌旗旁溅起微不足道的水花。这时一艘冒火的艨艟直冲御舰而来,撞击的巨响中他踉跄跌倒。灼热的木板碎片插进左护肩,鲜血顿时浸透明光铠的金边。
海水变得滚烫。落水的士兵在燃烧的油污中挣扎,惨叫被爆裂声吞没。李世民被亲卫拖着跳下舰船时,最后看见的是“海蛟号”的主桅在火焰中轰然倒塌,帅旗化作飞灰。
冰冷的海水灌入口鼻。沉重的铠甲拖着他下沉,伤口在海盐刺激下剧痛难当。恍惚中他似乎抓住块浮木,但很快又被浪头打翻。雷电突然撕裂夜空,暴雨倾盆而下,却浇不灭海面上的熊熊烈火。
意识在疼痛与窒息间浮沉。李世民模糊想到十六岁那年初战,在云定兴军中遭遇突厥埋伏。那时他伏在马腹下避过流矢,冰碴划破少年人的面颊,血滴在雪地上像盛开的红梅。
而今他是大唐天子。玄武门之变的热血还未干透,帝王的冠冕突然变得如此沉重。海水呛进肺腑时,他竟想起建成坠落马背时惊愕的眼神。
雷暴愈烈,一道闪电劈中不远处的沉舰,爆开的火光里浮现高句丽战舰的轮廓。金乌鸦旗在风暴中狂舞,那个披发巫师站在船首作法,手中铜镜反射着诡异的电光。
“诛杀唐皇!”敌人的呐喊顺风传来。李世民咬牙拔出肩头的木刺,鲜血立刻染红周遭海水。他解下玉带金冠任其沉没,但龙纹铠的胸甲卡死无法卸除。
巨浪将他推往黑暗深处。再次浮起时御舰已然倾覆,尉迟敬德和李震都不知所踪。破碎的船板相互碰撞,每声撞击都像敲在帝王的骨骸上。
他想起杜如晦临终前的谏言:“陛下欲征高句丽,当先习水战。”那时他正批阅西突厥战报,只笑答:“克明多虑,朕非苻坚。”
现在报应来了。冰雹混着暴雨砸落,他在昏沉中攥紧半截断桨。仿佛回到晋阳起兵前夜,那个少年李世民在汾水畔击楫立誓:“必清寰宇,再造太平!”
海浪将他一次次压向水下。最后一次浮起时,沙岛的灯火完全消失了。黑暗中只有燃烧的舰船碎片明灭不定,像为帝王送葬的烛火。
某种尖锐的骨笛声穿透风暴。他勉强抬头,看见幽黑的礁岩丛中滑出几叶扁舟——既非唐军制式,也非高句丽战船。舟上人影赤足散发,腰间系着的贝壳串在闪电照映下泛起幽光。
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听见陌生的语言在呼喊。有人跳下水游来,发间贝壳碰撞出清脆的响声,像极了长安宫中檐下的玉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