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子岗的夜,浓得如同凝固的墨汁,连水汽都带着沉甸甸的死亡气息。
吴战伏在一处被浊水半淹的朽木树根盘结的天然洞穴里,身体紧贴着冰冷滑腻的腐木。远处水寨废墟方向,隐约传来压抑的哭泣、嘶哑的喝骂,以及铁器碰撞的零星声响,在死寂的沼泽中显得格外刺耳。
空气中,除了熟悉的腐烂泥腥,更弥漫着一股被强行压制的恐慌和一种…异样的紧绷感。
宋涛带人折返,几位什长聚在吴战身旁。
“头儿!”马在岭如同融入夜色的壁虎,悄无声息地滑入洞穴,声音压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亢奋,“窦建德…果然上钩了!水寨里炸锅了!”
他语速极快,将“泥鳅营”猎影队覆灭后水寨的混乱、窦建德暴怒下令焚烧芦苇、凌敬死谏被踹开、刘黑闼强压士卒收集引火之物的种种情状,以及随后那戏剧性的转折——传令兵“意外”发现“唐军遗失”的火器图谱,窦建德瞬间变脸,狂喜癫狂,并立刻改变策略的经过,原原本本、绘声绘色地描述出来。他甚至模仿了窦建德那癫狂的笑声和随后冰冷毒辣的语调。
“图谱?”吴战眉头瞬间拧紧,眼中寒光爆闪,“什么图谱?”
“据说是唐军火器秘图,而且精妙绝伦。”马在岭眼中闪着光,“窦建德如获至宝,当场就疯了!立刻停了烧芦苇,还秘派死士抄录图谱,分三路送往太行山里的秘密匠作营!还…还把那几户元州逃来的盐民关进了东边石窖里,不给吃喝,就让他们嚎哭。又调集剩下的‘泥鳅’和三百刀牌手,在地窖周围布下了天罗地网,放出风声说韩冲夺回了唐军命脉之物…这老贼,分明是想用图谱和盐民做双饵,钓我们上钩!”
短暂的死寂。
油灯的火苗在吴战深陷的眼窝中投下跳动的阴影,将他冰冷的脸庞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坚硬线条。窦建德的反应…快得惊人,也毒得惊人,从暴怒绝望到狂喜设局,几乎无缝切换。那火器图谱…是真是假?若是假,窦建德何以如此笃定狂喜?若是真…那便是滔天大祸!
“图谱…”吴战声音低沉,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必须截下,无论真假,绝不能落到窦建德手中!”
“可那地窖…”马在岭急道,“明显是陷阱!泥鳅营剩下的十几条毒蛇,还有三百刀牌手,我们这点人撞上去…”
“谁说要撞陷阱?”吴战猛地抬眼,眸子里寒光如电,“窦建德想双饵钓鱼?咱们要…断他的饵,碎他的钩。”
他猛地站起身,洞穴内狭小的空间仿佛瞬间被他的决断力充满。
“传令所有弟兄,即刻向‘蛤蟆塘’深水区集结,动作要快!”
“宋涛!你带十人,立刻潜回水寨外围。目标:关押盐民的石砌地窖,不要靠近。只做一件事:把耳朵给我竖起来,听清窦建德派去太行山的死士,具体走哪三条水路,特别是…哪条路是主路!哪条路护送的是图谱原本或最重要的誊本。听清后,立刻到‘蛤蟆塘’汇合,不得延误!”
“其余人,随我先行,目标‘蛤蟆塘’,检查装备,弩箭装好,准备…猎杀信使。”
命令如同冰冷的链条,瞬间绷紧,窝棚内人影闪动,迅速消失于黑暗。
吴战最后看了一眼水寨方向那片在绝望中孕育着毒计的火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窦建德,你以为手握双饵便稳坐钓鱼台?殊不知…你派出去的信使,才是你这条困龙…最后的输血管,断了它,你便是真正的瓮中之鳖!
“蛤蟆塘”深处,并非真的池塘,而是一片被高大茂密的芦苇和错综复杂的水道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广阔水域。
这里水网密布,深潭与浅滩交错,暗流潜藏,寻常舟楫难以通行,是豆子岗天然的迷宫与伏击场。
此刻,四十多条“幽影”如同最耐心的鳄鱼,分散潜伏在几处关键水道交汇点的芦苇丛深处,身体半浸在冰冷刺骨的水中,只露出眼睛和口鼻。弓弩架在朽木或礁石上,淬毒的箭簇在黑暗中泛着幽冷的死光,无声地指向预定水道。水面平静,唯有蚊虫的嗡鸣和水流细微的呜咽。
吴战伏在一处被巨大浮萍覆盖的朽木后,目光穿透黑暗,死死锁住前方那条相对宽阔、水流却异常湍急的主水道——“断龙脊”。这里是通往西北方向太行山最快捷、但也最凶险的水路。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暗藏的臂弩,脑海中飞速推演着窦建德可能的布局。三条路…哪条是主?哪条是饵?那图谱原本,会在谁身上?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冰冷的河水带走体温,蚊虫贪婪地叮咬着裸露的皮肤,但所有“幽影”都如同石雕般纹丝不动,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们还活着。
终于!
远处传来极其轻微、如同水蛇滑过芦苇的“沙沙”声!由远及近!
来了!
吴战的心猛地提起,右手缓缓抬起。
三条狭长的梭形快舟,如同贴着水面飞行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断龙脊”湍急的水流中。每条船上,只有三人,两人奋力操桨,动作迅捷而无声,显然都是精通水性的好手。第三人则全身紧绷,警惕地扫视着两岸黑暗的芦苇丛,手紧紧按在腰间鼓囊囊的皮囊上。
“头儿!中间那条船!”宋涛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吴战身边,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和一丝后怕,“我和几位兄弟在水寨东边芦苇里趴了半宿,听到窦建德亲口下的令。图谱原本…就在中间那条船,那个穿灰布短褂的汉子身上,他怀里那个油布包。另外两条…是疑兵,带的可能是抄本或空包!”
情报确认!目标锁定!
吴战眼中寒光爆射,这窦建德果然狡诈。双饵不够,还要设下三重疑兵,可惜…你的底牌,已被钉在你背后的眼睛…看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