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轩的手指在鼠标上顿了两秒。
窗外的脚步声带着水泥地特有的闷响,由远及近,在剪辑室门口停住。
他屏住呼吸,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这破楼的窗户漏风,风灌进来时,后颈的汗毛跟着竖起来。
邮件主题“小心”还在屏幕上灼着眼睛。
他突然想起下午陈默说的话:“信联的爬虫能钻进任何没加密的端口。”指尖一狠,点了“打开”。
乱码发件人,附件占了1.2G。
最上面一行留言像根细针:“我在‘信易贷’做了五年催收,亲手把三百多人送进信用黑名单。现在,我想赎罪。署名阿雪。”
赵子轩的太阳穴突突跳。
他抓起手机给陈默发消息,刚打下“加密邮件”四个字,窗外的脚步声又响了——这次是往楼梯口去的。
他松了口气,额头却沁出薄汗,这才发现后背的t恤早被冷汗浸透。
“老陈!来剪辑室!”他对着手机吼,手指已经点向附件。
第一份是录音,播放键刚按下,一个沙哑的男声就炸出来:“对逾期用户要制造恐惧,让他们觉得一辈子翻不了身——越绝望,越容易借新还旧。”
是主管的声音。
赵子轩认得,下午来咨询点的评估员说话带点鼻音,这声音里的狠劲却像淬了冰。
他手一抖,手机差点摔在地上。
门被撞开时,陈默的眼镜片上还沾着投影仪的灰。
“什么情况?”他凑过来,盯着屏幕的眼睛突然睁大,“这加密方式……是内部系统生成的。”他拽过椅子坐下,指尖在键盘上翻飞,“我需要十分钟。”
赵子轩没应声。
他翻到第二份附件,是个压缩包,解压后跳出上百个文档,标题刺得人眼睛疼:《老年群体心理施压话术Sop》《女性用户社会评价打击指南》《失业者永世不得翻身场景构建》。
他随便点开一个,第一行字就让他胃里发紧:“当老人提及子女时,立即强调‘考公政审看信用分’,重复三次。”
“操。”他骂出声,手指无意识抠着桌角。
“解密完成。”陈默推了推眼镜,“发件人Ip在市东头的旧写字楼,那栋楼里有信联的外包催收团队。”
赵子轩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抓起手机冲向走廊,给林枫拨电话。
夜风灌进领口,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老林,来剪辑室,出事了。”
二十分钟后,404的四个人挤在剪辑室里。
林枫的指节抵着下巴,屏幕蓝光在他眼底跳动。
陈默把录音调大音量,主管的声音再次响起:“记住,他们不是客户,是待收割的信用值。”
“心理压榨被标准化了。”林枫翻着话术文档,声音低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针对老人用子女前途,女性用社会评价,失业者用永世不得翻身——这哪是催债,是精神凌迟。”他突然停住,鼠标重重砸在“数据对赌协议”那页,“信联每推一万条低信用用户名单,拿20万分成?信用越差越值钱?”
张野的拳头“咚”地砸在桌上,震得马克杯里的凉白开溅出来:“合着他们根本不想让人还钱,就想把人困在债务里,当韭菜割?”
“不止。”赵子轩调出阿雪的留言,“她管这叫‘养鱼计划’:系统自动降分,推给高利贷平台,借一次逾期一次,信用越来越低,债务越滚越多。”他喉咙发紧,想起下午那个攥着算盘的老太太,“那个说卖菜现金比手机准的奶奶,要是被盯上……”
“我约了她明天见面。”张野突然说。
他摸出手机,屏幕上是条未读消息:“图书馆b区角落,戴红口罩。”
凌晨三点的图书馆像座鬼屋。
张野提前十分钟到,找了个能看清所有入口的位置。
他盯着墙上的挂钟,分针刚划过“12”,就看见穿米色风衣的女人从书架后闪出来——红口罩遮到眼睛,指尖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巾,捏得发皱。
“阿雪?”他轻声唤。
女人猛地抬头,眼尾的细纹在暖黄灯光下泛着青。
她坐下来,膝盖碰翻了张野的保温杯,“对不起对不起。”她弯腰去捡,张野看见她手腕上有道淡粉色的疤,像被什么绳子勒的。
“我做了五年。”她的声音比想象中年轻,带着长期用嗓过度的沙哑,“每天打200个电话,从早上八点到凌晨十二点。系统给的用户画像比我妈还清楚:独居老人、单亲妈妈、刚毕业的学生……”她扯下口罩,嘴角有块没擦干净的粉底液,“我们叫他们‘沉睡账户’,系统自动降分后推给高利贷平台,他们借一次,逾期一次,再借一次……”
张野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想起下午老郑攥着账本的手,想起小唐湿透的骑手工装——那是为了还网贷连续跑了36小时外卖。
“有个女孩。”阿雪突然捂住嘴,肩膀抖得像筛糠,“她误点广告贷了500,三年后欠17万。催款时她求我宽限三天,说发工资就还。我背话术:‘你这种信用分,以后租房都没人要,哪个男人敢娶你?’”她的眼泪砸在桌上,“后来她在桥上站了一夜,我没敢再打电话。第二天听说……”
张野的手机在兜里震动。
他摸出来,是陈默的消息:“链路图做好了。”
陈默的电脑屏幕亮得刺眼。
他熬红的眼睛盯着不断跳动的数据流,手指在键盘上敲出残影:“输入阿雪给的用户编号,程序自动追踪资金流向——信联数据出口,中介打包,七家关联贷平台循环放贷。”他调出一张动态图,绿色箭头从信联出发,绕着七个红圈转了三圈,最后扎进一个黑洞,“闭环:信用塌方—债务陷阱—社会排斥。”
林枫凑过来,鼠标在图上点了点:“简化成‘信用吸血管’,配文‘他们不是风控,是猎人’。”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子狠劲,“明天集体复议,我们要把这张图贴在信用中心门口。”
凌晨五点,张野站在旧仓库门口。
三十个身影陆续赶来:王桂花举着泛黄的存折,封皮上还沾着菜叶子;老郑背着褪色的修车包,工具在包里叮当作响;小唐的骑手工装还带着昨夜的雨水,贴在背上像块冰。
“走。”张野说。
他举起“信用疗养所”的旗子,队伍像条沉默的河,淌过黎明前的街道。
市信用中心的玻璃幕墙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张野排在第一个,把老郑的申诉材料递进去。
工作人员扫了眼身份证,电脑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声:“检测到异常批量操作,启动反欺诈机制。”
所有屏幕同时变黑。
王桂花的存折“啪”地掉在地上,老郑弯腰去捡,修车本里掉出张泛黄的照片——是他和女儿的合影,女儿胸前别着“三好学生”的胸章。
“我们连‘被听见’的资格都要被算法剥夺?”张野掏出手机,打开直播,镜头对准大厅里呆立的工作人员,“现在你们看到了?他们怕的不是我们申诉,是我们团结起来!”
人群突然骚动。
阿雪从队伍最后挤出来,她摘了口罩,眼尾的细纹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她举起一张纸,纸角被揉得发皱,却盖着鲜红的公章:“我是前催收员阿雪,我来作证——他们不是在催收,是在制造债务奴隶!”
晨光穿透玻璃幕墙,在阿雪肩头镀了层金边。
张野的手机屏幕亮起提示:“当前在线人数:。”他望着人群里攥着存折的王桂花、抱着修车本的老郑、湿了工装的小唐,突然笑了。
这笑像颗火星,在人群里溅开,变成一片嗡嗡的低语。
不知谁喊了句:“我要复议!”
“我也要!”
“算我一个!”
张野的手机在掌心震动,他低头看,是赵子轩的消息:“直播链接已扩散到本地论坛。”他抬头,看见阿雪手里的辞职信被风吹得哗啦响,像面小小的旗子。
手机屏幕的提示灯在黑暗中明灭,像是某种即将燎原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