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是会骗人的。
林枫很快就发现,王总监一手缔造的暴风眼虽然平息,但这片海域并未迎来真正的宁静。
一种更诡异的暗流在办公室里涌动。
王总监开始刻意回避所有一对一的谈话,他的办公室门仿佛焊上了一层无形的屏障,任何试图靠近的员工都会被他一句“稍后说”或一个不耐烦的手势挡回。
然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项目群里的@所有人消息却以前所未有的频率响起,内容永远是那句令人心悸的“今晚大家留一下,加个短会”。
会议内容空洞而冗长,无非是将早已确定的方案翻来覆去地盘问,鸡蛋里挑骨头。
林枫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矛盾行为背后的心理——这是一种典型的“控制惯性”。
就像一个常年踩着油门的司机,即便想减速,脚也已经僵硬在那个位置,他不敢松,生怕一丝一毫的放松都会导致车辆失控,彻底脱离他的掌控。
他需要证据,不是为了攻击,而是为了诊断。
他找到阿哲,那个精通公司所有办公软件的技术宅。
“帮我个忙,把最近两周所有项目会议的录音记录悄悄导出来,特别是那些临时短会的。”
阿哲没多问,第二天一早,一个加密文件就出现在林枫的电脑上。
林枫戴上耳机,逐条分析。
他发现了一个惊人的规律:在所有公开的、有多数人在场的会议上,王总监的语气依旧严厉苛刻;但在为数不多的、必须与两三个人私下沟通的录音里,他的话术却惊人地相似。
“我也不想这样,你们以为我愿意天天骂人吗?”“上面的压力实在太大了,这个季度指标完不成,大家一起滚蛋。”“我也是没办法。”
这些模糊的、将责任推给一个看不见的“上面”的言辞,像一层薄雾,企图掩盖他内心的虚弱。
林枫瞬间明白了。
王总监不是不愿改变,而是他恐惧改变的后果。
在他那套陈旧的生存法则里,温和等同于软弱,而软弱,就是被吞噬的开始。
直接对抗,只会让他把那层硬壳裹得更紧。
林枫决定换一种打法。
他召集了团队核心成员,发起了一场“正向反馈实验”。
规则很简单:从现在起,无论王总监提出多么尖刻的批评,团队成员都不再争辩、不解释、不沉默抵抗,而是用一种固定的句式回应——“感谢+修正”。
实验开始的第一天,王总监在群里丢出一份被打满红叉的设计稿,配文:“这种东西也好意思交上来?逻辑不通,重点不明!”
三分钟后,负责的设计师在群里回复:“谢谢王总监一针见血地指出逻辑漏洞,我们马上修正。我们已经补充了三组新的对比数据来强化核心论点,十五分钟后提交新版。”
王总监没有回复。
第二天,他又在会上痛批一份策划案的排版:“乱七八糟,毫无美感,你们的审美被狗吃了吗?”
项目负责人老猫清了清嗓子,平静地回答:“感谢王总监的提醒,排版确实影响阅读体验。我们研究了一下,已经按照您三年前那个获得金奖的方案格式进行了全面调整,相信新的版本更能体现您所强调的专业感。”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王总监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挤出两个字:“继续。”
老猫在自己的笔记本上悄悄记录着。
他发现,一周下来,王总监的标志性斥责,从最初的“这都不行”、“简直是垃圾”,逐渐变成了“还行,但不够好”,再到后来的“下次注意细节”。
他的语气依旧强硬,但那种置人于死地的压迫感,正在一丝丝地瓦解。
变化的涟漪,也扩散到了林枫的生活圈。
苏晚晴又一次被叫去参加王家的亲戚聚餐。
席间,王总监那位尖酸的表弟再次老调重弹,用一种悲天悯人的口气说:“晚晴啊,不是我说你,找对象还是要看格局。普通家庭出来的,思维有局限,一辈子就是那个高度了。”
过去,苏晚晴会据理力争,直到把饭局搅得不欢而散。
但这一次,她没有。
她只是放下筷子,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语调,轻声讲了一个故事。
“我最近在林枫他们团队,看到一种很有意思的对抗方式,他们管这个叫‘情绪反杀’。”
她没有看任何人,目光仿佛落在虚空中。
“当他们的领导用语言暴力羞辱他们时,他们没骂回去,也没认输。他们把那些羞辱当成段子,在私下里解构,把被骂时的恐惧,变成调整呼吸节奏的练习。他们说,痛苦是真实的,但痛苦的定义权在自己手里。”
说到这里,她终于抬起眼,目光清澈地看着那位表弟。
“你刚刚说的‘底层思维’,其实很有趣。因为这种思维,让他们比你们这些身居高位的人,更早地学会了一件事——怎么在泥潭里挣扎,而不让自己变成泥潭本身。或者说,怎么不变成你们。”
满座皆惊。
王总监全程一言不发,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那顿饭结束后,有人看见他没有直接开车回家,而是一个人坐在车里,在小区的地下车库待了足足半小时。
车窗紧闭,没有灯光,只有一个明明灭灭的烟头,在黑暗中燃烧。
林枫觉得时机到了。
他知道,堤坝已经出现裂缝,现在需要的是一次结构性的冲击。
他以“帮助实习生建立强大心理素质”为名,向公司申请举办一个讲座,并邀请了那位心理医生李医生作为主讲人,推动一个“反pUA经验共享计划”。
他提交给hR的ppt,标题起得极具艺术性——《我们不学你,但我们懂你》。
整个培训内容,没有一句控诉,没有一个具体的负面案例。
相反,它充满了理性的分析和数据。
“为什么有些人,必须通过持续打压别人,来确认自己的存在价值?”ppt上,一张硕大的图表缓缓展开,李医生温和而坚定的声音在会议厅回响:“我们的数据显示,超过百分之八十三的高压型管理者,在他们的童年时期,都经历过不同程度的情感忽视。他们的父母,可能从未对他们说过一句‘你做得很好’。”
王总监来了。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第一排,而是悄悄地坐在了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像一个误入的幽灵。
培训的全程,他始终低着头,没有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但他没有中途离场。
培训结束的那个深夜,林枫的邮箱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
没有标题,没有正文,只有一个附件。
他犹豫了一下,点开。
附件是一段音频,背景音很空旷,像是空无一人的会议室。
紧接着,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种卸下所有伪装的疲惫和沙哑。
是王总监。
他在自言自语。
“我爸……他从来没夸过我一句。考了第一,他说我是运气好。拿了奖,他说别骄傲。我以为……我以为骂人,就是带人……我就是这么被带出来的……”
录音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混合着压抑的哽咽。
“可他们现在……他们都不怕我了……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打在棉花上……他们不怕我了……”
录音的最后,是一句几不可闻的低语,仿佛抽干了全身的力气:“也许……也许我真的错了。”
林枫的指尖在鼠标上悬停了很久。
他没有转发给任何人,也没有回复。
他只是将这段录音下载下来,存入一个名为“火柴协议”的加密文件夹里,子目录是“沉默档案”,并将文件重命名为:“施暴者的独白”。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灯汇成金色的河流。
那片曾经风暴肆虐的海域,如今终于显露出了水面之下的真实。
我们不怕你了,王总监。
但我们也终于,看见你了。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在桌上轻轻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
是李医生发来的一条信息,简短而有力。
林枫,刚刚接到人力资源部的正式通知,关于我们这次培训后续的事。
情况,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