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规律而沉闷,像一记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这节硬座车厢里,空气混浊,混合着泡面、汗水和劣质香烟的味道,但没有人抱怨。
他们的心思早已飞出了这节移动的铁皮罐头,飞向了千里之外的同一座城市,同一个地方——医院。
列车广播员冰冷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像一盆冰水浇在所有人焦灼的心头:“旅客们请注意,因前方线路覆冰,接触网发生故障,本车预计将晚点三小时以上,具体通车时间另行通知。”
一瞬间,车厢里炸开了锅。
咒骂声、叹息声、孩童的哭闹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绝望的交响乐。
赵子轩掏出手机,屏幕上的信号只有一格,他苦笑着晃了晃,试图挤出一个轻松的表情:“这下好了,赶不上看我爸最后一面,倒是可以给他老人家来个现场直播。标题我都想好了,就叫‘卧龙凤雏春运历险记,千里奔丧路漫漫’,说不定还能火一把,丧葬费就有了。”
他的话音未落,一只大手猛地按住了他的手机。
张野的眼神冷得像车窗外的冰棱,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我妹刚睡着,你想把她吵醒吗?”
赵子轩讪讪地收回手机,没再作声。
林枫却在这时轻轻摇了摇头,目光穿过拥挤的人群,投向那片一望无际的雪白世界。
“别拍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咱们这一路,不是演给别人看的节目。”
窗外的雪原茫茫,无边无际,像极了三年前的那个夜晚。
母亲被推进抢救室,他独自一人站在医院惨白的走廊尽头,看到的也是这样一片令人心慌的白。
那时候,父亲正在外地赶一个重要的项目,电话里只是一句“我马上回来”。
他守在值班室的硬皮长椅上,从天黑等到天亮,最终只换来医生一句疲惫而冷漠的“抢救无效,请节哀”。
那种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攥紧了口袋里那枚冰凉的打火机,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这一次,他对自己说,我绝不能再“来不及”。
“我爸……”一直沉默的陈默突然开口,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要是……醒不过来……”
“闭嘴!”张野粗暴地打断了他,与其说是在呵斥,不如说是在驱赶自己内心的恐惧,“说什么屁话!你爸肯定会好起来的!你连那么复杂的代码都能跑通,人生这条路还能让它跑崩了?”
林枫没有参与争论。
他默默地从双肩包里侧袋掏出一个陈旧的蓝色铁皮饭盒。
饭盒的边角已经磨掉了漆,露出底下斑驳的铁灰色,那是他上高中时母亲亲手为他刷上的蓝漆,说是这样就不会和同学拿错。
他打开饭盒,里面是出发前在学校食堂打包的蛋炒饭,米粒已经冷硬结块,但此刻却散发着食物特有的踏实气息。
“吃点东西。”他把饭盒递到陈默面前,“有力气才能扛事。你爸还等你回家吃饭呢。”
陈默愣愣地看着那个饭盒,最终还是伸出了手。
当他微凉的指尖碰到温热的盒身时,肩膀几不可见地垮了下去。
林枫知道,这个埋首于二进制世界的“技术宅”,从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恐惧和脆弱。
可当他连续三天三夜守在电脑前,用自己写的脚本疯狂刷新的退票页面时,他就已经把整颗心都悬在了那根名叫“希望”的钢丝上。
列车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临时停靠,进行技术整备。
车厢门打开的瞬间,一股夹杂着雪籽的冷风灌了进来。
就在众人缩着脖子抱怨时,一个清丽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苏晚晴提着一个硕大的保温桶,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鼻尖冻得通红。
她没有上车,只是隔着人群,将保温桶费力地递了进来。
林枫几乎是下意识地接了过来,桶身传来的温度让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我妈炖的鸡汤,她说你们在路上别饿着。”苏晚晴喘着气,轻声解释道,“你手机一直静音,我打不通,就查了车次,在这里等你。”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蜷缩在角落里睡得正沉的张妹,扫过陈默通红的眼眶和赵子轩故作轻松的疲惫,最后,落回到林枫的脸上,眼神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和温柔。
“林枫,”她说,“你们不是在送某一个人回家,你们是在替很多人,把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我在乎’,拼了命地送回去。”
列车启动的汽笛声尖锐地响起,乘务员开始催促。
苏晚晴被人群挤着后退,她没有再说话,只是跟着缓缓开动的列车跑了两步,用力地挥了挥手,最终身影被站台的立柱隔断,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林枫握着那只沉甸甸的保温桶,忽然之间明白了什么。
所谓的家,或许不只在于血缘的羁绊,更在于总有那么一个人,愿意在风雪交加的寒夜里,为你多走一站路。
夜色渐深,车厢熄灭了主灯,只留下地脚几盏昏暗的应急灯。
林枫靠在冰冷的车厢连接处的壁板上假寐,黑暗放大了听觉,也放大了人心底的声音。
他听见赵子轩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语调轻声说:“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以前我最烦回家。回家就意味着躲债,看我妈偷偷抹眼泪,听三姑六婆问我‘一个月挣多少’‘啥时候娶媳妇’……可现在,我他妈居然有点想快点回去,听听那些烦人的唠叨。”
张野低沉的声音接了上来:“我爸那个康复中心的小护工,前几天还刷到我的短视频了,跑去跟我爸说‘叔叔,你儿子真孝顺,还是个网红呢’。”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涩意,“可我不想让他们觉得我是在打造什么‘孝子人设’……我就是……我就是想让他少疼一点,哪怕就一点点也行。”
林枫闭着眼睛,没有出声。
口袋里的手机却在此时轻轻震动了一下。
他摸出来,屏幕的微光映亮了他深邃的眼眸。
是母亲发来的一张照片,昏黄的灯光下,厨房的窗台上摆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糖饼,是他从小到大最爱吃的那种。
照片下面配着一行文字:“你爸刚蒸的,他说你从小就爱吃甜的,给你留着。”
他没有回复,只是迅速按灭了屏幕,将脸深深埋进粗糙的衣领里,肩膀微微耸动,悄悄擦掉了一滴滚烫的泪。
车轮碾过铁轨的“喀哒”声,像一声声沉重而坚定的心跳,敲打着这四个少年终于不敢再逃避的归途。
不知过了多久,林枫从浅眠中被一阵不安惊醒。
他睁开眼,车厢里依旧昏暗安静,大部分人都已经睡去。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对面,陈默和赵子轩蜷缩在一起,睡得正沉。
可张野却醒着。
他直挺挺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死死地盯着过道斜对面那个空荡荡的加座。
那儿本该是他妹妹张妹睡觉的地方,可现在,那件被他垫在妹妹头下的外套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座位上空无一人。
“她……去洗手间了?”林枫压低声音问。
张野没有回头,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干涩而沙哑:“去了十分钟了。”
林枫的心猛地一沉。
这节车厢的洗手间就在他们这个位置不到十米远的地方。
十分钟,足够一个来回,甚至绰绰有余。
张野缓缓地转过头,昏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那双一直故作坚强的眼睛里,此刻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崩溃的恐慌。
“我妹……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