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纸温热的触感从打印机出口传来,还带着一股刺鼻的油墨味。
林枫将五份厚厚的报告仔细理平,每一份都代表着一个沉甸甸的希望。
他刚转身准备走向教务处,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办公室门口的光线被一个身影挡住了。
是辅导员林导,他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平日里温和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焦虑。
“林枫,等一下!”他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你真要把这事闹大?我刚从院里开会回来,上面有人想把这事压下来,说是……影响学校的保研率。”
林枫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将报告对齐,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他没有看林导,目光平静地落在走廊深处那抹熹微的晨光上,反问道:“那请问林导,一个学生因为这种规则被延毕一年,算不算影响她的人生?”
一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林导所有准备好的说辞。
他张了张嘴,那些关于集体荣誉、学校声誉的话语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半晌,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地靠在门框上,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周教授……昨天开会的时候,他问我,最近有没有学生来反映选课问题。”他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林枫,“那份新规的会议纪要,全院教授都签字了,只有他没签。”
林枫的心猛地一跳。
周教授,物理系泰斗,一个出了名固执的老头。
他拿上一份报告,对林导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转身朝另一条走廊走去。
周教授的办公室里弥漫着旧书和墨水的混合气息。
老人正戴着老花镜,用一支红笔一丝不苟地批改着作业。
桌角,一张泛黄的旧照片被相框细心地立着,照片里,二十年前的周教授意气风发,身边簇拥着一群皮肤黝黑、笑容灿烂的学生,背景是连绵的青山。
林枫没有开门见山地拿出报告,而是将它轻轻放在腿上,目光落在那张照片上,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周教授,我听说您很多年前,顶着压力在学校开了个‘零基础物理’夜校班,不计学分,不收学费。您当年为什么那么坚持?”
周教授批改的手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透过厚厚的镜片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年轻人,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丝追忆的悠远。
“因为有个女生,”他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个子小小的,很瘦。她白天要在校外打三份工,晚上再走两个小时的路来上我的课。有一次下暴雨,她浑身湿透了还抱着笔记不放,对我说,‘老师,我不是天才,但我肯熬’。”
林枫沉默地从背包里,取出了另一份文件,小心翼翼地推到周教授面前。
那不是冰冷的报告,而是一张成绩单。
“她叫李思雨,这是她这三年的成绩。”林枫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她就是当年那个女生的女儿。”
周教授的目光落在成绩单上,那一个个优秀的绩点旁,是李思雨清秀的证件照,眉眼间依稀有当年的影子。
老人握着红笔的手,开始微微发抖,照片上凝固的青春和眼前鲜活的成绩单,在二十年的时光里重叠。
听证会的时间最终定在了次日下午两点。
消息传来,404寝室的气氛却比之前更加凝重。
“报告里最关键的一段证据缺失了,”林枫指着电脑屏幕上的文件目录,眉头紧锁,“就是白宇亲口承认他们‘精英自习团’利用规则漏洞,恶意抢占名额的言论。那段录音是在他们寝室里,我们没有。”
赵子轩一拍桌子,霍然起身:“那还等什么?夜探他们寝室,想办法装个设备!”
“不行!”张野立刻否决,他推了推眼镜,神情严肃,“非法闯入他人寝室进行偷录,这本身就违法。就算拿到了录音,在听证会上也会因为取证手段非法而无效,反而会让我们陷入被动。”
一直沉默敲击键盘的陈默停下了手,说:“还有一个技术方案。教学楼的公共wiFi覆盖了所有区域,我可以写一个临时的探针程序,尝试捕捉特定区域的语音片段。但白宇他们自习的地方信号复杂,干扰源多,这个方案的成功率……不足百分之三十。”
寝室里陷入了死寂。百分之三十的成功率,无异于赌博。
林枫盯着窗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许久,他缓缓开口,目光锐利:“我们换个思路。不偷,不抢,让他自己说出来。”他看向赵子轩,“子轩,你那个在国外读过一年预科的表哥,口音学得像不像?”
赵子轩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林枫的意图,眼睛一亮。
半小时后,学校对面的咖啡馆里,舒缓的爵士乐流淌。
赵子轩换上了一身潮牌,头发也精心打理过,手腕上戴着一块借来的名表,俨然一副不差钱的“海外回流生”模样。
他端着咖啡,径直坐到了独自温习的白宇对面。
“哥们儿,”赵子轩的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张扬和随意,“物理系的是吧?帮个忙,下学期周教授那门课给我留个位置,五千,微信秒到。”
白宇从书本里抬起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这不是钱的事。”
“嘿,怪了。”赵子轩故作不解地笑了,“不是为了钱,那是图啥?我可听说了,你们那个什么自习团,天天熬夜刷课抢名额,比高三还累,就为了那点保研加分?有这劲头,干点啥不能挣钱?”
白宇握着笔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他沉默了片刻,周围的喧嚣仿佛都离他远去。
终于,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声音低沉而压抑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生活的沉重:“我爹是下岗工人,前年摔断了腿。我妈身体不好,常年吃药。我要是掉出专业前五,我的导师就会找我谈话,说‘资源有限,要优先给更有潜力的学生’……”他自嘲地笑了一下,眼圈却有些发红,“什么叫潜力?不就是现在就能进实验室,帮他拿项目、发论文的工具人吗?我没那个背景,只能拿命去拼成绩。”
赵子轩放在桌下的手机,悄无声息地结束了录音。
他看着眼前这个眼神里充满疲惫与不甘的同龄人,原本准备好的嘲讽话语一句也说不出口。
他没有再提钱的事,只是在起身时,轻声说了一句:“你不是坏人,但你在做坏事。”
当晚,林枫将新获取的录音和所有材料整合进证据包,反复核对,确保万无一失。
明天,就是决定一切的时刻。
就在他准备合上电脑休息时,邮箱提示音“叮”地响了一声。
一封匿名邮件,没有标题,没有正文,只有一个附件。
林枫的心头掠过一丝警惕,他将邮件拖入虚拟机,运行了安全扫描。
确认无毒后,他点开了那个加密的音频附件。
解压的进度条缓慢地爬行,像是在吊着人的心跳。
音频被成功解开,一阵轻微的电流声后,一个熟悉的、带着哭腔的压抑声音传来,是白宇深夜里的独白:“我真的……好讨厌这个系统……凭什么?就因为我穷,我就要像狗一样去抢那一根骨头吗?可我不敢停下来……我怕,我怕一停下来,就真的被淘汰了……”
林枫盯着屏幕,久久未动。
这段录音比赵子轩获取的那段更具冲击力,它是一个被系统压迫到极致的灵魂的哀嚎。
如果把它在听证会上放出来,白宇会立刻身败名裂。
他沉默地将这段录音单独复制到一个新的U盘里,然后在标签纸上写下四个字:“不用于公开”,郑重地贴了上去。
合上电脑,室内一片寂静,只剩下窗外微弱的风声。
林枫看着窗外,404寝室阳台的灯依旧亮着,像一座在黑夜里不肯沉没的岛。
他轻声自语,像是在对明天宣战,也像是在对自己许诺:
“明天,我不砸碎谁的饭碗,我要让所有人都有碗饭吃。”
话音刚落,他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是一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
短信内容很短,只有一句话,却让林枫刚刚坚定的眼神,瞬间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