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立大学的围墙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如同一条灰白色的巨蟒,将内部的混乱与死亡与外部世界的绝望勉强隔开。陆明锐、苏澜和尼克三人,在经历了商业大楼内那令人灵魂颤栗的巨物惊魂后,更加谨慎地沿着预定的偏僻路线,终于抵达了大学区域的边缘。
越过一道被积雪部分掩埋的矮墙,他们正式踏入了国立大学的范围。眼前的景象比之外面的街道更加触目惊心。曾经绿树成荫、充满学术气息的校园,如今已被死亡和混乱彻底侵蚀。教学楼、宿舍楼的窗户大多破碎,黑洞洞的窗口如同无数双呆滞死亡的眼睛,凝视着这片白色坟场。校园的主干道上,废弃的汽车横七竖八地堵塞着,许多车辆的车门大开,内部空荡或残留着模糊的暗色痕迹。
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些主要大楼外围,搭建着大量临时性的防御工事——用沙袋、课桌、铁栅栏堆砌起来的矮墙,以及缠绕着的、已经锈蚀断裂的带刺铁丝网。一些墙壁上,还残留着早已褪色、被风雪剥蚀的标语残片,依稀可以辨认出“官方避难区”、“保持秩序”、“等待救援”等字样。这一切都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悲剧:在大瘟疫爆发最猛烈的时刻,官方似乎试图将这座拥有坚固建筑和一定隔离条件的大学校园,打造成城市里一个最后的避难堡垒。然而,悲剧往往从内部开始。可以想象,当时聚集在这里的大量难民中,必然有人携带了病毒,或者在被感染后的潜伏期进入了这里。随后,变异在人群最密集处爆发,坚固的防御工事从内部被轻易攻破,希望之地瞬间化为了屠宰场和新的感染源。
“看来这里经历过一场浩劫。”苏澜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她美丽的眼眸扫过那些破损的标语和防御工事,仿佛能听到昔日绝望的哭喊和丧尸的嘶吼。寒风吹拂着她散落在头盔外的几缕发丝,粘上的雪粒如同点缀的碎钻,却更衬得她侧脸线条的紧绷与肃穆。
“从内部崩溃的防线,是最彻底的。”陆明锐冷静地分析道,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迅速评估着前方丧尸的分布和可能的路线。校园内的丧尸数量确实庞大,它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物——有学生的休闲服,有难民的破旧棉衣,甚至还能看到一些穿着白大褂或保安制服的身影。它们在积雪的校园里漫无目的地徘徊,或因低温而动作迟缓地倚靠在墙边,形成了一片密集的死亡地带。
“硬闯不行,数量太多了,枪声一响,会把整个校园的丧尸都引来。”尼克压低声音,他那挺m249机枪虽然火力凶猛,但在此刻反而成了累赘,巨大的声响无异于自杀。
“绕过去。”陆明锐果断下令,指向校园一侧,“大学有围墙,沿着围墙和内部建筑之间的绿化带走。那里植被茂密,积雪也厚,可以一定程度上掩盖我们的行踪和声音。”
幸运的是,大学的围墙确实构成了一道相对清晰的界限。与外部街道直接相连不同,校园内部的建筑与围墙之间,往往隔着一段宽度不等的绿化带。这里曾经是草坪、花圃和观赏树木,如今虽已枯萎,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但扭曲的枯枝和起伏的地形,确实为他们提供了难得的掩护。这里游荡的丧尸明显少了很多,或许是当初混乱时,大部分尸群都被吸引到了更核心的建筑区域或出口方向。
三人如同三道幽灵,紧贴着围墙的阴影,在枯萎的灌木和积雪的土坡间潜行。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战术靴陷入积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都被风雪的呜咽所掩盖。他们避开开阔地带,利用一切可用的掩体,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左右两侧——一侧是冰冷坚硬的围墙,另一侧则是危机四伏、丧尸蹒跚的校园腹地。这片狭窄的绿化带,成为了他们穿越这片死亡大学园区内,唯一相对安全的通道。
---
Amadea号,医疗室
与外界风雪肆虐、危机四伏的死亡世界相比,“Amadea”号的医疗室内,弥漫着消毒水、药物和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温暖的恒温系统维持着宜人的温度,柔和的灯光洒在洁净的金属器械和白色的床单上。
陈大发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地、有些艰难地睁开。长时间的昏睡让她的视线模糊,适应了好一会儿,才聚焦在床边那个正在为她更换输液袋的身影上。
是萧语微。她穿着一身简洁的白色医护服,勾勒出她修长而匀称的身姿。乌黑的长发一如既往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天鹅颈。她的侧脸线条清晰而冷静,鼻梁高挺,唇色偏淡,此时正微抿着,专注地看着手中的药瓶。她的动作专业而轻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细致。即使是在这末世的医疗室里,她依然保持着一种近乎洁癖的整洁和一种疏离的、理性的美丽,如同雪山之巅的莲花,清冷而不可方物。
陈大发愣愣地看着她,大脑如同生锈的齿轮,开始缓慢转动。记忆的碎片涌入脑海——暴徒、虐待、妻子、孩子、惨死……那些画面清晰而残酷,如同烙印般刻在灵魂深处。然而,奇怪的是,当她试图去感受那份理应撕心裂肺的悲伤时,却发现内心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透明的薄膜隔开了。她能“看到”那份悲伤的存在,知道它的巨大和沉重,但情绪上却奇异地平静,涌不起任何波澜,就像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悲惨电影。
这种诡异的剥离感让她感到茫然和不安。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沙哑,发出的声音如同破旧风箱:“我……怎么了?”她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极不对劲,身体似乎还残留着悲痛带来的虚弱和空洞,但思想和情绪却被强行剥离,无法共鸣。
萧语微换好了药,将空了的药袋收起,然后安静地坐在了病床旁的椅子上。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陈大发脸上,没有回避,也没有过多的同情,只是一种客观的陈述:“我给你用了一些Alucinatio。”
Alucinatio?陈大发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她当然知道这个名字。那是在意大利热那亚,那个阴暗诡异、充满蚂蚁变异体威胁的地下药物研究所,她和陆明锐、苏澜三人历经九死一生,几乎丢掉性命才为萧语微夺取到的珍贵药物。那是专门用来治疗萧语微女儿萧兔兔那特殊且棘手的精神类疾病的特效药,是维系那个脆弱女孩精神世界的救命稻草。
“真没想到……”陈大发的声音带着苦涩和自嘲,她抬起有些无力僵硬的手,揉了揉自己消瘦的脸颊,长时间的昏睡让面部肌肉都变得迟钝,“有一天,我陈大发……也能靠这么珍贵的药来续命。” 她试图扯出一个惯常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却发现脸部肌肉根本不听使唤。
“你的身体快要支撑不下去了。”萧语微的语气依旧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你本身是经历过变性手术的人,身体一直处于恢复期的亚健康状态,机能并不算稳定。突然遭遇这样的重大打击……”她顿了顿,选择了一个更直接的词,“崩溃是意料之中。如果不用一些非常规的药物干预你的情绪和应激反应,可能你撑不了几天。悲伤,同样可以杀人。”
陈大发沉默着。她知道萧语微说的是事实。那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几乎瞬间就摧毁了她本就不算坚固的心理堤坝,连带影响着这具仍在适应期的身体。她能感觉到自己生命的火焰正在迅速黯淡。
“数量也不多,”萧语微继续说道,目光瞥向门口的方向,似乎能穿透墙壁看到某个房间,“大部分都给兔兔用了,所以她现在的情绪才能保持稳定。” 她将视线转回陈大发身上,那双清澈却似乎总能看透人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有些事,终究还是要靠自己走出来。你的经历,我没有经历过,无法感同身受,说些‘节哀’、‘坚强’之类的空洞话语,毫无意义。”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最终选择了一种更现实的、近乎冷酷的安慰方式:“我只能告诉你,现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甚至连为自己、为亲人悲伤的机会都没有。他们可能瞬间就化为了丧尸,或者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你还活着,本身就是命运的一种安排。我想……你的妻子在天之灵,最高兴看到的,也一定是你能够活下去,而不是随她而去。”
陈大发无言以对,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脑海中浮现出妻子临死前,那双饱含痛苦与不舍,却依旧努力传递出最后希冀的眼睛,以及那句气若游丝的话语:“你还活着……就好……”
萧语微没有再说话,她伸出手,动作自然地轻轻摊开陈大发病号服的衣领。映入眼帘的,是瘦骨嶙峋的锁骨。相比于她健康时那经过精心锻炼和维护、充满力量与女性魅力的身体,现在的她,仿佛一具被抽干了生命力的骨架,皮肤苍白松弛,肌肉严重萎缩,短短几天时间,形销骨立,形同骷髅。这种迅速的消瘦,是身心双重崩溃最直观的体现。这种情况一般出现在患癌接受化疗的人身上。
“如果你还想活下去,”萧语微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就吃点东西。一直靠葡萄糖维持,满足不了身体修复所需要的全部养分。”
陈大发再次点头。她能清晰地感受到Alucinatio的药效——它就像一张无比坚韧却又完全透明的薄膜,将她与那足以毁灭她的悲伤海洋隔离开。她能看见那片海洋的汹涌狂暴,知道它就在那里,随时可能吞噬一切,但此刻,她却奇异地站在安全地带,感受不到那蚀骨的寒意和窒息的痛苦。这种感觉极其怪异,仿佛灵魂被分割成了两半,理智清醒地旁观着情感的废墟。
她大致估算着那份被“隔离”的悲伤的体量,心中明白,自己之前恐怕真的已经到了濒死的边缘。否则,以萧语微对女儿那绝对自私、不容任何风险的爱,是绝不可能将萧兔兔的“救命药”用在她身上的。这珍贵的Alucinatio,每一份都关乎着萧兔兔精神的稳定。萧语微此举,无疑是在两个至关重要的生命之间,做出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想到这里,陈大发重新将目光投向坐在床边的萧语微。看着她那冷静甚至有些淡漠的侧脸,陈大发忽然明白了。在这个女人看似理性到近乎冷漠的外表之下,内心深处,对于他们这些一同漂泊、并肩作战、在生死边缘相互扶持的伙伴,究竟有多么看重。这份情谊,沉重而无声,她不会宣之于口,却会在最关键的时刻,用最实际、甚至可能牺牲自身重要利益的方式来表达。
一股复杂的暖流,混合着愧疚、感激和重新燃起的求生欲,在她那被药物隔绝的心湖中,艰难地泛起一丝微弱的涟漪。
她强行压下内心各种纷乱的思绪,将注意力拉回到现实,声音沙哑地问道:“他们人呢?”她看了看周围,平常的伙伴都没在。
“去新加坡了。”萧语微简洁地回答,同时拿起准备好的温热营养粥,准备喂她。
“新加坡?”陈大发愣了一下,眼中充满了不解,她以为“Amadea”号会直接进入南海,朝着他们心目中的“家”的方向航行,“他们去新加坡做什么?”
萧语微用小勺舀起一点粥,轻轻吹了吹,递到陈大发嘴边,语气平淡地解释:“我收到消息,有一个人,他手里掌握着可能对抗病毒的关键研究成果,目前被困在新加坡。于是,他们决定顺路去把他,以及他可能的研究成果带回来。”
“他们已经去了?”陈大发追问,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嗯。”萧语微点头,确认了她的猜测,又将一勺粥递了过去。
“没等我啊?”陈大发有些落寞的问。这不是都用上好的药给自己了吗?这也不等一下?他们太可恶了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