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根的老石磨蹲在那儿,像头卧着的老黄牛,磨盘边缘被岁月啃得圆滚滚,磨眼里积着经年的灰,却还能看出深浅不一的纹路——那是祖辈们推着磨杆,一圈圈磨出来的痕迹。
李爷爷总爱在磨盘上晒南瓜子,说这石头吸了太阳气,晒出来的瓜子比竹匾里的香。他用笤帚扫去磨盘上的落叶,指腹蹭过磨齿间的凹槽:“这磨子,比你爷爷的爷爷岁数都大。当年你太奶奶推着它磨豆浆,磨完了就把我架在磨杆上,推着我转圈圈,说‘磨出白面养娃娃’。”
磨盘底下藏着个铁盒,是村里孩子的秘密基地。二柱昨天塞了只断腿的蝉进去,今天狗剩又偷偷放了颗捡来的玻璃弹珠。李爷爷假装没看见,只是扫磨盘时,会故意往底下多扫两下,把落叶扫进去当“褥子”。
秋收时,这磨子还派得上用场。婶子们挎着新收的玉米,倒半盆在磨眼里,推着磨杆转起来。石磨“吱呀——吱呀——”地哼着,金黄的玉米面顺着磨盘缝隙往下漏,像给磨子系了条金腰带。碎玉米渣混着石屑落在围裙上,婶子们拍着围裙笑:“这老东西,磨出来的面就是带着劲,蒸窝头能撑得人直打嗝。”
有回暴雨冲垮了墙根的土,磨盘半边陷进泥里。村支书说要抬去废品站,李爷爷急得拿身子挡在磨前:“它磨过三代人的口粮!你敢动它,先动我这把老骨头!”后来全村人拿铁绳套着磨盘,喊着号子往上拉,磨盘刚离地时,从磨缝里掉出粒发黑的麦种——谁也说不清是哪年嵌进去的。
现在磨子不常转了,孩子们却爱围着它玩“娶媳妇”:用野花当盖头,把磨杆当花轿,让最胖的小胖蹲在磨盘上,其他人推着磨杆跑,笑声能惊飞树梢的麻雀。李爷爷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看着磨盘转得像朵花,烟袋锅里的火星,和磨盘上的夕阳,都晃悠悠的,缠成了一团暖。
夜里起风时,磨盘会跟着风哼两句,像在跟月亮说悄悄话。李爷爷说,那是老磨在数日子呢——数着哪户的烟囱先冒烟,哪扇窗里的灯先亮,数着日子里藏着的,比玉米面还细的甜。
灶台上的铜锅亮得能照见人,锅沿的铜箍磨出了银白的边,是王婶嫁过来时带的嫁妆,算起来快三十年了。每次生火做饭,她总爱用粗布擦一遍锅身,擦得铜光泛着暖黄,像块浸在阳光里的蜜。
“这锅认人呢。”王婶往锅里倒了勺菜籽油,油星子“滋滋”跳着,她掂了掂锅,手腕轻转,油就匀匀地裹住了锅底,“当年我刚学做菜,炒个青菜能糊成炭,它倒好,锅心总比锅边凉半分,糊得最厉害的地方永远留着点余地,让我好歹能端上桌。”
铜锅的把手是后来换的槐木,被几代人的手摸得油光锃亮,握在手里温温的,不像铁把手那样冰手。去年王婶的小孙子学走路,扶着锅把手晃悠,没站稳撞在锅沿上,哭了半宿,可铜锅像是疼孩子似的,那道撞出的浅坑第二天竟慢慢消了些,王婶摸着坑洼处直笑:“你看,它比你爷爷还疼你。”
秋收时村里办宴席,谁家办喜事都来借这口锅。它能焖出带着焦香的锅巴,能炖得酥烂的排骨,最绝的是煮粽子——糯米混着粽叶香,贴着锅壁的地方会结层薄薄的米脆,甜津津的带着点焦,孩子们总抢着抠那层脆米吃。
有回借去的人家不小心烧干了水,锅底烧出圈黑印,送回来时满脸愧疚。王婶没说啥,抓了把粗盐,用萝卜头蘸着水在锅里转圈擦,擦到胳膊发酸,黑印淡了,铜锅却像生了气似的,第二天煮粥时总在锅底结层薄壳,王婶笑着拍了拍锅:“知道你受委屈了,下次咱不去别人家遭罪了。”从那以后,铜锅再没出过岔子。
傍晚我去借锅,王婶正坐在灶前添柴,火光映着她的白发,铜锅在灶上泛着光,锅里的玉米粥“咕嘟”冒泡,香气混着铜锈特有的腥甜漫出来。“你看这锅沿,”她指着边缘的小豁口,“当年你叔出远门,我给他烙饼,急着赶车,锅铲划的。现在他每次回来,都要摸这豁口,说摸着就像摸着家里的门坎。”
我捧着铜锅往回走,锅身沉甸甸的,晃得里面的余温蹭到掌心。路过老槐树时,听见枝桠上的麻雀在叫,恍惚间竟觉得那铜锅也在轻轻哼着,像在数着灶台上的烟火,数着日子里那些磨不掉的印记——一道豁口是牵挂,一圈黑印是磕碰,而那些锃亮的铜光里,全是热热闹闹的人间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