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老磨坊早就不转了,只有那盘石碾还趴在原地,碾盘上的纹路被岁月磨得光滑,却依旧能看出粮食碾压过的痕迹。石碾旁的木牌上写着“道光年间造”,算起来,它碾过的谷米、豆子,足够装满半个村子的粮仓。
磨坊的木门早已朽坏,风一吹就吱呀作响,像在哼一首古老的调子。我小时候总爱钻进磨坊玩,踩着石碾的边缘转圈,听石碾和碾盘摩擦的“咕噜”声,那声音里混着谷物的清香,是奶奶说的“日子的味道”。
爷爷说,这石碾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困难年月里,全村人就靠它碾粗粮活命,玉米、高粱、红薯干……不管多硬的粮食,到了石碾下,都能被磨成细粉。有年大旱,地里颗粒无收,是爷爷和几位老人推着石碾,把仅存的几袋谷种碾成粉,掺着野菜煮成糊糊,才让村子熬过那个冬天。
“推碾子得讲窍门,”爷爷总在磨面时念叨,“身子要沉,劲儿要匀,不能让碾子偏了方向,不然磨出的粉粗细不匀,蒸出的窝窝头能硌掉牙。”他推着碾杆走,脚步踩着固定的节奏,石碾在他的推动下缓缓转动,碾盘上的谷物粉末越积越厚,像一层白雪。
有次我学着爷爷的样子推碾子,使出全身力气,石碾却纹丝不动,反倒被它带着打了个趔趄。爷爷笑着扶我起来,把我的小手按在冰凉的碾杆上:“这碾子认人呢,你急着要它动,它偏不动;你顺着它的性子,它才肯听你的。过日子也一样,太急了容易栽跟头。”
现在石碾不转了,可每到秋收,村里人还是会来磨坊看看,摸摸那冰凉的石碾。有新媳妇来认门,长辈总会带她到磨坊,说:“这碾子碾过苦日子,也碾过好日子,摸着它,就知道啥叫踏实。”
前阵子暴雨冲坏了磨坊的屋顶,村长组织人抢修,有人说干脆把石碾挪走,腾出地方盖新仓库。爷爷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他搬了张竹椅坐在石碾旁,守了三天三夜,直到修缮队答应“原样保留”才肯回家。
“这碾子是村子的根,”爷爷摸着石碾上的凹痕,那里还留着他年轻时推碾子磨出的茧子印,“它转的时候,日子在碾盘上慢慢碾;它不转了,日子还在心里接着碾。只要它在,咱就知道从哪儿来,该往哪儿去。”
夕阳落在石碾上,把它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通往过去的路。我站在磨坊门口,仿佛能听见石碾转动的“咕噜”声,混着爷爷的脚步声、谷物的簌簌声,在时光里反复回响——那是老祖宗用勤恳踩出的节奏,是不管岁月怎么变,都磨不掉的生活底气。
石碾旁的木桌上,放着一碗刚温好的米汤。是爷爷早起用石碾磨的新米,米香混着灶间的烟火气,在磨坊里轻轻漾开。
爷爷的手抚过石碾粗糙的边缘,指腹陷进那些深浅不一的碾痕里。“你奶奶当年总说,这碾子转得越慢,磨出的米就越香。”他声音里带着点怅然,“她总爱在碾盘边织毛衣,我推着碾子转,她的线团就在石碾的影子里滚来滚去。”
阳光从磨坊的破窗棂挤进来,落在爷爷的白发上,也落在那碗米汤上,漾起一层暖融融的光。我端起碗,指尖触到瓷碗的温热,抬眼时,看见爷爷正望着石碾上的一道深痕出神——那是多年前他不小心被碾杆蹭出的伤口,如今倒成了石碾的一道印记。
“快喝吧,凉了就不好喝了。”爷爷催了句,目光却没离开石碾,“当年你奶奶就是用这碾子磨的米,说给刚出生的你爸补身子。现在啊,轮到给你温米汤了。”
米汤的甜滑漫过舌尖时,忽然懂了这石碾的意义。它碾过岁月,碾过几代人的日子,把粗糙的时光磨成了细滑的暖,一勺一勺,都盛在这寻常的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