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竹篮裂了道缝,柳条断了两根,露出个三角形的豁口。她找出去年编筐剩下的细竹条,坐在门槛上缝补,手指穿梭在断柳条间,像在编织一张细密的网。
“这篮子用了五年了,早该换个新的。”我蹲在旁边看,竹条的毛刺蹭得她指腹发红。
娘却头也不抬:“补补还能用。你看这豁口不大,编两根新条进去,比原来还结实。”她把竹条在嘴里抿了抿,让潮气软化纤维,再顺着原来的纹路插进去,动作熟练得像在给旧友整理衣襟。
李强背着个帆布包从外面回来,包里露出半截新竹篮的影子:“婶,我从镇上捎了个新篮子,比这旧的深,装东西多。”
娘直起身,手里的竹条还没编完:“新的留着吧,这旧的用惯了,提手磨得光溜,不硌手。”她举起补了一半的篮子,阳光透过竹条的缝隙落在地上,新补的竹条颜色鲜绿,和旧条的深黄凑在一起,倒像幅拼贴的画。
我忽然发现,竹篮提手上有个小小的刻痕,是我小时候用小刀划的。那时候总抢着提篮子去买酱油,嫌提手太粗,就刻了个小记号,说“这是我的篮子”。如今那刻痕还在,只是被岁月磨得浅了,像个淡淡的笑纹。
“补好了。”娘把最后一根竹条系紧,晃了晃篮子,稳稳当当的。她往里面放了几个刚摘的西红柿,红彤彤的果子衬着新绿的补丁,竟比新篮子看着更有生气。
“你看,”娘指着补丁,“旧东西不怕坏,就怕没人肯花心思补。补一次,就多陪咱一段日子。”风从院外吹进来,掀动她鬓角的白发,也吹动竹篮里的西红柿叶,沙沙响着,像在应和她的话。
我望着那带着新补丁的旧竹篮,忽然觉得,日子里的修补从来都不只是为了将就。那些新添的竹条,就像日子里的新念想,和旧时光拧在一起,才让这日子有了牵牵挂挂的温度,沉甸甸的,却也踏实。
灶台上摆着只青花老瓷碗,碗沿缺了个小角,釉色被烟火熏得发乌,却总也舍不得扔。娘说这是外婆传下来的,当年她嫁过来时,外婆就用这碗给她盛过一碗红糖粥,说“日子就像这碗,磕磕碰碰难免,暖乎气儿不能少”。
今早熬了小米粥,我顺手拿了只新瓷碗盛,娘却伸手把那只老碗递过来:“用这个,老碗聚热,粥不容易凉。”她用抹布把碗沿擦了又擦,那道缺口在晨光里像个豁开的笑嘴。
盛上粥,果然温乎乎的。我摸着碗壁,能感觉到细密的冰裂纹,像老人脸上的皱纹,藏着好多没说的话。小时候总嫌这碗丑,缺了角还沉,偷偷把它藏在碗柜最里面,结果被娘找出来,轻拍着我的背说:“这碗装过你满月时的米糕,盛过你第一次学走路摔破膝盖时的药汁,扔了,这些事不就像被水冲了似的,没处寻了?”
现在才懂,娘留着的哪里是只碗。方才倒粥时,碗底沉着几粒没煮烂的小米,像极了去年秋收时,我和娘在谷场捡漏的那些谷粒,当时她弯腰一粒一粒拾,说“过日子就得这样,不丢一星半点”。
晌午摘了些嫩豆角,娘用这老碗腌咸菜,说瓷性透气,腌出来的菜脆。她往碗里撒盐时,手指在缺口处蹭过,一点也不在意,仿佛那缺口不是瑕疵,倒是方便拿捏的把手。
傍晚收工回来,看见碗里插着几枝野菊,是隔壁二丫送的。紫色的花瓣衬着发乌的青花,竟有种说不出的妥帖。风从烟囱口钻进来,吹动菊瓣,老碗在灶台上轻轻晃了晃,像在跟我打招呼。
原来有些旧物件,早不是用来看的、用的,是用来记事儿的。就像这老碗,缺了角,没了亮,却装着外婆的话,装着我的小时候,装着娘每天擦碗时的念想。往后啊,它还得陪着我们,盛更多的粥,腌更多的菜,装更多日子里的暖乎气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