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奶奶说,光阴囤挂到第七天,得给它“喂星子”。
入夜时,陈阳搬了梯子架在房梁下,李奶奶踩着梯子往上爬,手里攥着个布包。月光从工坊的窗棂漏进来,在麦秸囤上织出细碎的银网,她解开布包,里面是几十颗圆润的鹅卵石,每颗都磨得发亮——是她攒了大半年的“星子”,白天晒足了太阳,夜里还带着温乎气。
“这颗是七月初七的,”她往囤缝里塞第一颗石头,麦秸发出“沙沙”的轻响,“那天你叔家嫁闺女,鞭炮响了半宿,星子都震得发烫。”
陈阳扶着梯子,看她又塞进一颗青灰色的:“这是八月十五的,那晚云厚,星子躲在云后面,就剩这点凉丝丝的光。”
石头一颗颗嵌进麦秸的缝隙,李奶奶的手指被麦芒扎出细小的红点,她却像没察觉,嘴里念叨着每颗星子的来历:“这颗带棱的,是你虎子哥摔进麦秸垛那天滚到他兜里的,沾着麦香呢……”
塞到最后,她从布包底摸出颗最大的,通体雪白,像块小月亮:“这是今早卯时的启明星,最精神。”她把石头按在囤顶的红绳结里,拍了拍麦秸,“这下好了,黑夜里走丢的星子,都找着窝了。”
梯子刚撤下,小虎举着个玻璃罐跑进来,罐子里浮着十几只萤火虫,尾巴亮得像碎钻:“奶奶,给光阴囤添点活星子!”
李奶奶笑着接过来,掀开兜底的小口倒进去。萤火虫在麦秸缝里钻来钻去,忽明忽暗的光从囤上的细孔漏出来,像光阴囤突然眨起了眼睛。陈阳站在底下望着,忽然觉得这囤子不是装着零碎的日子,是把整个秋天的亮,都收进了麦秸的褶皱里。
后半夜起了露,李奶奶往炕上蒙了块粗布,“别让露水打湿了星子”。她坐在工坊的门槛上,看陈阳往灶里添柴,火光在两人脸上明明灭灭:“等冬至拆囤那天,咱把这些星子倒出来,装在灯笼里,照路准亮堂。”
陈阳望着房梁上轻轻晃动的光阴囤,萤火虫的光还在麦秸间游弋,像无数双眼睛在眨。他突然明白,所谓囤光阴,不过是把那些会溜走的瞬间——热闹的、清凉的、带着麦香的、闪着光的,都一针一线缝进日子的布帛里,等天寒地冻时,再拆开来,慢慢焐热整个冬天。
几场秋雨过后,麦香村的屋檐下挂满了晾晒的麦秸,黄澄澄的,像一串串凝固的阳光。李奶奶坐在门槛上,手里攥着根磨得发亮的铁针,正给光阴囤缝最后一道边。
“这道缝得斜着走,”她教蹲在旁边的小虎,“像麦秆在地里扎根的样子,歪歪扭扭才稳当。”小虎的针脚歪得更厉害,麦秸被扎得“咯吱”响,李奶奶却不恼,只笑着用手指把歪掉的线顺直:“咱庄稼人的日子,哪有那么多笔直的路?”
陈阳扛着捆新收的麦秸进来时,正撞见这一幕。李奶奶抬头看他,眼里的光像檐角漏下的阳光:“阳娃,过来帮我把囤底的‘镇物’铺上。”
布包里的“镇物”是些稀奇东西:半块磨平的犁铧,带着铁锈的腥气;几粒去年的麦种,硬得能硌碎牙;还有张泛黄的药方,是小虎小时候发烧时抓药的单子。“犁铧镇着,日子就不会飘;麦种藏着,明年才有盼头;药方压着,就记着病时的难,才懂疼人。”李奶奶一边摆一边说,陈阳蹲在旁边帮忙,手指碰着那半块犁铧,还能摸到上面深浅的纹路,像老人手背的青筋。
光阴囤快完工时,村里的老人们都来了。张大爷揣来个布包,打开是片风干的荷叶,里面裹着去年端午的粽子叶:“这叶儿香,囤里得有点甜气。”王婶带来的是根红头绳,是她闺女扎辫子剩下的:“添点喜兴,日子才红火。”连最不爱出门的瞎眼刘叔,都拄着拐杖摸过来,手里捏着粒花椒:“这味儿冲,能把晦气赶跑。”
陈阳看着这些零碎物件被一一塞进麦秸囤,突然觉得这哪里是个囤子,分明是个藏满故事的百宝箱。每片叶子、每根绳、每粒花椒,都牵着段日子,沾着个人的体温。
傍晚收工时,光阴囤终于挂在了房梁上。圆滚滚的,像个胖乎乎的月亮,麦秸的缝隙里露出点红绳、绿叶的边角,透着股热闹劲儿。李奶奶搬来梯子,在囤顶系了串铃铛,风一吹,“叮铃铃”响得脆生:“这是给光阴囤安个嘴,让它把好日子都唱出来。”
小虎趴在灶台上,看萤火虫的光从麦秸缝里漏出来,混着铃铛声,在地上晃出细碎的影子。他突然问:“奶奶,这囤子能囤住光阴不?”
李奶奶往灶里添了把柴,火光映得她满脸皱纹都软了:“囤不住哟。”她指了指囤上的细缝,“你看这缝,光会漏出去,声会钻进来,就像日子,留不住,却能把滋味留下。”
陈阳靠在门框上,看着房梁上轻轻晃动的光阴囤,听着铃铛在风里唱,突然想起李奶奶说的话——日子就像这麦秸,看着干巴巴的,可你往里面塞点啥,它就给你酿点啥。塞片荷叶,就存点粽香;塞根红绳,就藏点喜兴;哪怕塞粒花椒,也能留股冲劲。
夜里起风时,他好像听见肚子里有声音,窸窸窣窣的,像麦秸在笑,又像那些藏在里面的故事,正悄悄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