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弥漫着血腥味、烟味和一种近乎实质的绝望气息。老王早已被手下拖走,空旷的空间里只剩下陆砚深一个人。
他瘫坐在书架下的阴影里,背脊佝偻着,像一尊被风雨侵蚀了千年的石像,失去了所有棱角和生气。那份染血的、背面写着“对不起”的假协议,就飘落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毯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不敢再看第二眼。
晨曦的光线,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顽强地挤了进来,在狼藉的地板上投下几道狭窄而苍白的光带。光线照亮了飞舞的尘埃,却照不进陆砚深心底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对不起”那三个字,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中疯狂盘旋,搅动着记忆深处最不堪、最残忍的淤泥。一扇被他刻意尘封、锁死的闸门,被这三个字蕴含的巨大力量,轰然撞开!
记忆的洪流,裹挟着三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以排山倒海之势,将他彻底淹没。
他清晰地想起来了,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
那天晚上。
雨下得很大,砸在玻璃窗上,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他刚收到那些匿名寄来的、“证据确凿”的照片和文件扫描件——沈清弦与对手公司核心人物的会面照,还有那份刺眼的“窃密协议”签名。
怒火。
像岩浆一样,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
一种被最深信任之人从背后捅刀的、撕心裂肺的剧痛,让他几乎发狂。
他把她叫到书房,对,就是这间书房。
当时灯火通明,却冰冷得像一座坟墓。
他记得她走进来的样子。
穿着简单的家居服,脸色有些苍白,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茫然?
他当时以为那是心虚!是事情败露后的慌张!
他坐在那张巨大的书桌后,像审判席上的法官。而她,站在书房中央,像等待宣判的囚徒。
他没有给她任何开口解释的机会,事实上,他根本不想听任何解释。
在他眼里,那些“证据”就是铁证!不容置疑!
他猛地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沓厚厚的、崭新的钞票。那是他习惯放在手边以备不时之需的现金。他甚至没有用信封,就那么粗暴地,将那一沓钱,狠狠地摔在了光洁的桌面上!
钞票散开,发出“哗啦”的响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记得她当时猛地一颤,身体几不可查地摇晃了一下。
脸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像一张被漂白过的纸。
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他,里面充满了震惊、困惑和……一种迅速弥漫开来的、深不见底的受伤。
他当时是怎么说的?
对了。
他用尽了他能想到的、最刻薄、最恶毒的语言。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砸向她。
“沈清弦,”他的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和厌恶,“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为了钱,你是不是什么都可以卖?”
“连我们之间的感情,都可以明码标价?”
他看到她死死咬住了下唇,唇色由红变白,最后几乎要咬出血来。她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在发抖。细微地,却无法控制地发抖。
但他当时被怒火蒙蔽了双眼,只觉得那是她被戳穿伪装后的狼狈和恐惧!
“这些钱,”他指着桌上散乱的钞票,语气轻蔑得像在谈论一堆垃圾,“够不够买断你在我这里偷走的东西?”
“够不够补偿你‘无私奉献’给对手公司的……商业机密?”
“虚荣!”
“拜金!”
“我真是瞎了眼,当初怎么会看上你这种为了钱什么都可以出卖的女人!”
他一句接一句,像机关枪扫射,将她钉在耻辱柱上。他记得自己当时甚至有一种扭曲的快意,一种“揭露真相”、“惩罚背叛者”的病态正义感。
他记得她最后看他的那一眼。
没有辩解。没有哭泣。甚至没有愤怒。
只有一种……彻底死寂的空洞。像所有的光,都在一瞬间熄灭了。
像有什么东西,在她体内,咔嚓一声,碎掉了。
然后,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
伸出手,捡起了散落在桌上的那些钞票。
动作僵硬得像一个提线木偶。
她的指尖在触碰到钞票时,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仿佛那是什么滚烫的、肮脏的东西。
她直起身,没有再看他一眼。
只是紧紧地,死死地,攥着那沓钱。
像攥着最后一点……或许是支撑她走出这个门的东西?
然后,她转过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出了书房。
背影单薄,摇摇欲坠,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绝望的平静。
他当时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里想的是什么?
是“她果然是为了钱”。
是“她连反驳都没有,默认了”。
是“看,她拿钱了,她就是这样的人”。
现在……现在他才知道!
她当时接过那笔钱,不是因为贪图!
是因为她父亲命悬一线!是因为有豺狼虎豹在逼债!是因为那笔钱,可能是她当时唯一能抓住的、试图挽救父亲性命的、微弱的希望!
而他!他却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
骂她拜金!骂她虚荣!骂她为了钱出卖一切!
他不仅没有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
反而用最残忍的方式!
在她鲜血淋漓的伤口上!
狠狠捅了一刀!
还撒上了一把盐!
“呃啊——!!!”
陆砚深再也无法忍受,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嘶吼!他猛地抬起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耳朵,仿佛这样就能屏蔽掉脑海中自己那残忍至极的声音!但那些话语,像跗骨之蛆,一遍遍在他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变成烧红的铁钉,狠狠钉在他的灵魂上!
虚荣!
拜金!
为了钱什么都可以出卖!
他当时是怎么能说出这些话的?
他怎么能用这样的字眼,去形容那个在绝境中为了保护父亲而牺牲了一切的女孩?
去形容那个……他曾经深爱过的人?
巨大的悔恨和自我厌恶,像海啸般将他吞噬。他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恶心的感觉直冲喉头。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痛苦地蜷缩起来,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但身体上的疼痛,远远比不上心口那片被真相撕裂的、血淋淋的空洞带来的万分之一痛楚!
他恨!恨赵东来的阴险毒辣!
更恨!恨自己的愚蠢!傲慢!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正义的化身。
现在才知道,他才是那个最可悲、最可恨的……施暴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