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时间仿佛凝固了。
陆砚深背靠墙壁瘫坐在地毯上的身影,在窗外渐亮的天光映衬下,像一尊被遗弃的、布满裂痕的雕像。
没有声音,没有动作,甚至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那股足以掀翻屋顶的狂怒,在极致的爆发后,并没有转化为新一轮的破坏,而是诡异地沉淀下来,凝结成一种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死寂。
他就这样坐着,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第一缕真正的晨光,像一把金色的利剑,刺破厚重的云层,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斜斜地照射进来,在他脚边投下一道狭长而冰冷的光斑。
光斑的边缘,恰好触碰到他垂落在地的手。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曾经签署过无数亿万合同、掌控着庞大商业帝国的手。此刻,却无力地摊开着,指尖微微蜷曲,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茫然。
终于,他动了。
不是暴起,而是极其缓慢地,用手撑住地面,尝试着站起来。动作有些僵硬,甚至带着一丝踉跄,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风暴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没有理会歪斜的领带和沾了灰的裤腿,径直走到书桌旁。
“出去。”
他的声音响起,沙哑,低沉,没有任何起伏,却像一块冰砸在地面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一直屏息守在门口、如同惊弓之鸟的助理和保镖们,如蒙大赦,连大气都不敢出,几乎是踮着脚尖,以最快的速度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那扇沉重的实木门。
“咔哒。”
门锁合上的轻响,是此刻书房里唯一的声音。
然后,彻底的寂静再次降临。
陆砚深没有开灯。他就站在书桌后的阴影里,面朝着窗外逐渐苏醒的城市。晨曦的光芒勾勒出他挺拔却莫名显得有些孤寂的背影。他没有像往常暴怒时那样烦躁地踱步,也没有瘫进椅子里,只是站着,一动不动。
他伸手,从西装内袋里摸出烟盒。动作有些迟钝地磕出一支,含在嘴里。打火机“啪”一声脆响,火苗蹿起,映亮了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双总是盛满锐利、冷漠或怒火的眼眸,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沉沉的、化不开的暗色。火光跳跃了一下,熄灭。
一缕青灰色的烟雾,从他唇间缓缓溢出,模糊了他脸上的神情。
烟灰缸很快就被烟蒂填满。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仿佛尼古丁是此刻唯一能麻痹某种尖锐疼痛的东西。但显然,效果甚微。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翻涌着比烟雾更浓稠的复杂情绪。
不再是单纯的愤怒。
愤怒是炽热的,是向外燃烧的。
而此刻占据他心神的,是一种冰冷的、向内吞噬的东西。
是荒谬感。他像个蹩脚的演员,在自己搭建的舞台上卖力表演了三年,以为自己是唯一的导演和主角,却不知台下唯一的观众,早已看穿了一切,并在落幕前,给了他最辛辣的嘲讽。这种认知,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抽得他灵魂都在颤栗。
是失控感。他习惯了掌控一切,包括她的存在。他以为那座黄金牢笼坚不可摧,却没想到,她早已找到了钥匙,甚至反过来利用了他的掌控欲,给了他致命一击。这种从绝对掌控到彻底失控的落差,让他感到一种脚踩虚空的恐慌。
但最让他难以承受的,是一种悄然滋生的、尖锐的……困惑和自我怀疑。
为什么?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仅仅是为了报复他的羞辱和折磨吗?
这个理由,放在以前,他会毫不犹豫地接受。但现在,当他真正开始正视沈清弦这个人——不是那个被他标签化的“背叛者”或“囚徒”,而是那个拥有不逊于他的智慧和坚韧的女人——时,这个理由显得如此单薄和……表面。
他回想起这三年来的点点滴滴,那些被他忽略或刻意曲解的细节,此刻像潮水般涌来,带着全新的、令人不安的意味。
她面对刁难时的极致平静,真的只是麻木吗?还是……一种更深沉的、积蓄力量的隐忍?
她偶尔看向他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他以为是恨意或恐惧的光芒,会不会……是别的什么?比如,冰冷的算计?或者……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失望?
她整理文件时那种近乎本能的专业和条理,真的只是一个“保姆”应有的素养吗?
这些问题,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长期以来赖以维持内心平衡的认知壁垒。他一直将自己定位为受害者,为他的报复行为找到了“正当”的理由。可现在,这个根基动摇了。
如果……如果她并非他想象中那样不堪?
如果……这三年的互相折磨,背后隐藏着他不知道的真相?
如果……他所以为的“报复”,其实是一场建立在巨大误会之上的、可悲的闹剧?
这个可能性,像一道闪电,劈开他心中的迷雾,带来的不是光明,而是更深的寒意和……一种隐约的、却足以让他脊背发凉的恐惧。
他害怕。
害怕自己可能错了。
害怕他施加在她身上的所有伤害,或许……并不那么理所当然。
害怕那个他试图牢牢掌控的女人,远比他想象的更复杂,也更……遥远。
这种恐惧,比任何商业对手的挑战都更让他无力。因为这是他内心世界的崩塌。
烟蒂烧到了尽头,烫到了手指。他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将烟头摁灭在早已堆满的烟灰缸里。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抬起头,再次望向窗外。城市已经完全苏醒,车水马龙,喧嚣而充满生机。但这片繁华,却丝毫无法驱散他心头的阴霾。
他没有暴怒。
因为极致的愤怒,已经燃尽了他所有的外在能量。
他现在陷入的,是一种更可怕的平静。
一种必须直面内心废墟的、冰冷的清醒。
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前的、死寂的预备。
他知道,有些东西,必须重新审视了。
从三年前的那个雨夜开始。
一切,都必须重新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