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砚深书房里那场如同困兽咆哮般的风暴过后,宅邸陷入了一种更加诡异而紧绷的寂静。那不再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而更像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砸得一片狼藉后,残留下来的、带着寒意的死寂。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硝烟味,混合着昂贵的香氛也掩盖不住的、从书房门缝里渗出的浓烈烟草和失败的气息。
陆砚深待在书房里的时间变得更长,但不再是运筹帷幄的忙碌,而是一种近乎自闭的、带着浓重戾气的蛰伏。他不再轻易咆哮,甚至连摔东西的声响都少了,但这种沉默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胆寒。那是一种将所有狂怒和挫败强行压抑下去后,酝酿着更可怕能量的、危险的平静。
我像往常一样,每日进行着例行的打扫。动作依旧轻缓,表情依旧麻木,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但我的感官,却像最敏锐的雷达,捕捉着这座牢笼里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真正的证据,是在一个周五的下午浮出水面的。
那天,陆砚深有一个极其重要的董事会,关乎集团下一个季度的战略布局。他罕见地穿了一身熨帖得一丝不苟的深色定制西装,头发梳得严谨,试图重整旗鼓,恢复往日那个无懈可击的霸总形象。但当他从我面前经过,准备出门时,我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眼底深处那一抹无法完全掩饰的、带着血丝的疲惫和阴鸷。他下颌线绷得异常紧,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甚至连他惯用的、带着冷冽木质调的古龙水,今天闻起来也似乎多了一丝焦躁的底味。
他离开后,宅邸里那股无形的压力似乎暂时减轻了一些。我端着清洁工具,走进那片刚刚经历过风暴中心的书房。
书房里已经被专业的保洁团队初步整理过,摔碎的杯子和散落的文件不见了,昂贵的手工地毯上也看不到明显的污渍。但那种狼藉过后的痕迹,却无法完全抹去。空气里残留的烟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浓重,仿佛一夜之间消耗了半条烟。书桌一角,那只他惯用的、价值不菲的定制水晶烟灰缸里,堆满了灰白色的烟蒂,像一座小小的、冰冷的坟墓。
我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整个空间,最后落在了角落那个需要每日清倒的碎纸机废料箱上。里面堆满了被绞碎的纸张,大多是白色的普通文件纸。但在这片白色的碎片中,几缕显眼的、带着抬头和红色印章的纸张碎片,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蹲下身,假装整理废料箱的袋子,指尖却极其隐秘地、快速地拨开表层的碎纸。那些带颜色的碎片上,残留着清晰的印刷字体和数字片段:“……超额预算……”、“……紧急拨付……”、“……律师费……”、“……短期流动性……”、“……董事会质询……”
这些零散的词语,像散落的密码,在我脑中迅速拼凑出一幅清晰的画面:预算超支,紧急调用资金,巨额律师费用,现金流紧张,以及来自董事会的压力。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平稳得可怕。没有激动,没有兴奋,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验算完一道复杂数学题后得到正确答案的确认感。
傍晚,陆砚深回来了。比预计的时间早了很多。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上楼,而是径直走进了客厅,将自己重重地摔进沙发里。他甚至没有开主灯,整个人陷在昏暗的阴影里,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雕像。
周姨小心翼翼地端着一杯温水过去,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轻声问:“先生,您晚上想吃点什么?厨房准备了……”
“滚。”一个沙哑的、带着极度疲惫和厌烦的字眼,从阴影里砸出来,冰冷刺骨。
周姨吓得一哆嗦,连忙躬身退下,对我投来一个更加担忧的眼神。
我站在餐厅与客厅连接的阴影里,像一抹真正的幽灵。目光落在那个陷在沙发里的、模糊而颓唐的身影上。他扯开了领带,扔在一旁,领口敞开着,露出微微起伏的胸膛。一只手搭在额头上,遮住了眼睛,另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整个人的姿态,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和……一种近乎虚脱的无力。
这与平日里那个永远掌控一切、睥睨众生的陆砚深,判若两人。
过了一会儿,他的助理脚步匆匆地赶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和不安。他走到沙发前,低声汇报着什么,声音压得极低,但我还是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最终协议签了……”、“……比原计划高出百分之三十五……”、“……诉讼风险暂时缓解,但后续费用……”、“……王董事和李董事在会上提出了……质疑……”
陆砚深没有动,也没有打断他,只是那只搭在额头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助理汇报完后,书房里陷入了一片死寂。良久,陆砚深才挥了挥手,动作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烦躁和厌倦。
助理如蒙大赦,躬身快步离开。
客厅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和我这个无声的旁观者。
就在这时,客厅壁挂的超大液晶电视屏幕,因为定时开启的新闻节目而自动亮起。财经频道的主播,正用清晰而职业化的语调播报着当日要闻:
“……本台最新消息,砚深集团对晨星科技的收购案今日终于尘埃落定。据悉,砚深集团最终以高出最初报价近百分之四十的价格完成了收购,但此举也引发了市场对其估值合理性的讨论……此外,有分析指出,此次收购过程一波三折,砚深集团不仅付出了远超预期的资金成本,还面临了潜在的反垄断诉讼风险,这对其近期财报表现可能产生一定影响……”
主播的声音在空旷而安静的客厅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精准地刺向沙发上的那个男人。
我看到陆砚深搭在额头上的手,猛地攥紧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但最终,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暴怒地砸东西或咆哮。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姿态,从沙发上站起身。
他甚至没有看屏幕一眼,径直走向楼梯。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孤寂,却又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充满了压抑的、即将崩溃的力量。
他一步一步走上楼梯,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沉重。在踏上二楼平台,即将转入走廊时,他的脚步几不可查地停顿了半秒。他没有回头,但我能感觉到,他那冰冷而锐利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空间的阻隔,落在了我所在的这片阴影里。
那目光里,有未散的怒火,有深切的挫败,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带着血腥味的探究和……一丝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因为失控而产生的……恐慌。
然后,他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我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扎根在阴影里的一株植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听到的、看到的一切,都与我毫无关系。
直到周姨悄悄走过来,红着眼圈,小声对我说:“清弦,你去休息吧,这里……我来收拾。”
我这才微微躬身,用毫无波澜的声音说:“好的,周姨。”
转身,走向通往地下保姆房的狭窄楼梯。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很轻。
回到那间狭小冰冷的房间,反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我缓缓抬起手,摊开掌心。里面,是刚才在书房碎纸机废料箱里,神不知鬼不觉捏在指尖带出来的、一小片带着红色“紧急”印章和数字残迹的碎纸片。
指尖轻轻摩挲着那粗糙的纸边,感受着上面冰冷的印刷体带来的细微凸起。
百分之四十的超额代价。
董事会的质疑。
市场的讨论。
还有他刚才那颓唐而压抑的背影。
这一切,都清晰地指向一个事实——
他损失了一大笔钱。
他精心策划的收购,变成了一笔尴尬的、代价高昂的烂账。
他,陆砚深,在商场上所向披靡的战神,第一次,结结实实地吃了一个闷亏。
一个他至今想不明白缘由、找不到罪魁祸首的、巨大的闷亏。
我将那点碎纸屑揉成一团,扔进马桶,按下冲水按钮。看着它被水流漩涡无情地卷走,消失在下水道深处。
然后,我抬起头,看向镜子里那张苍白、平静、毫无生气的脸。
嘴角,极其缓慢地、不受控制地、向上牵起了一个微小的、冰冷的弧度。
快意。
像一滴浓墨,滴入死水般的心湖,迅速晕染开一片深沉的、带着寒意的黑色。
这不是欢呼雀跃的快感。
而是一种……沉默的、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确认。
确认我的反击,有效。
确认他并非无懈可击。
确认我这三年来承受的屈辱和绝望,并非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