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砚深那句带着无尽疲惫和狂躁的“滚出去”,像一道冰冷的赦令,将我暂时驱离了那个即将被怒火焚毁的中心。我退回到厨房角落那片属于我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试图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凉意,来平息内心翻涌的、带着铁锈味的惊涛骇浪。
然而,风暴一旦掀起,便不会局限于一个小小的客厅。它像失控的病毒,迅速通过无形的电波和人际网络,扩散到了这座宅邸之外,蔓延至整个繁华都市的权力中心。
接下来的几天,宅邸里的低气压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陆砚深几乎不再回家,即便回来,也是深更半夜,带着一身浓重的烟酒气和挥之不去的暴戾气息。他书房的灯光常常亮到凌晨,里面传来的不再是砸东西的巨响,而是一种更令人不安的、长时间的死寂,间或夹杂着压抑的、通过电话传达出的、冰冷到极致的命令。那是一种属于顶级掠食者的、冷静而高效的杀戮前的宁静。
佣人们之间的窃窃私语,内容也开始变了。从最初对主人情绪的小心揣测,渐渐变成了对外部世界真实震荡的恐惧传递。这些信息碎片,像一片片锋利的玻璃,透过我刻意维持的麻木外壳,扎进意识深处。
“听说……集团股价这两天波动得很厉害……”
“有几个大股东好像很不满,给先生打过电话……”
“先生把王副总都给撤了!就因为王副总劝了他几句……”
“外面都在传,说砚深集团现在像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
这些话语,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它们清晰地勾勒出一幅画面:陆砚深正在不惜一切代价,动用他庞大的商业帝国力量,对顾怀瑾进行一场毁灭性的围剿。而这场围剿,正在反噬他自己一手建立的王国。股价波动,股东不满,内部动荡……这些对于一个商业帝国来说,是足以伤筋动骨甚至动摇根基的信号。
而他做这一切,仿佛只是为了证明一个荒谬的命题:沈清弦的“背叛”是事实。他需要用顾怀瑾的彻底失败,来验证他三年来所有报复行为的“正当性”,来填补他内心那个因被“抛弃”而产生的、深不见底的黑洞。
多么可笑。
又多么……可悲。
我依旧像个幽灵一样,在这座日益压抑的宅邸里无声地飘荡。擦拭着光可鉴人却冰冷刺骨的地板,清洗着昂贵精致却毫无温度的餐具。但我的内心,不再是一片死寂的冻土。一种全新的、更加沉重和迫切的情绪,像地底涌动的岩浆,开始灼烧着我冰冷的四肢百骸。
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我压垮的责任感。
尽管我深知,这场风暴的根源并非我的过错,那场三年前的“背叛”背后藏着怎样无法言说的苦衷和牺牲,只有我自己清楚。但客观上,我就是那根引信,点燃了陆砚深这座压抑已久的火山,进而引发了这场席卷越来越多人的灾难。
顾怀瑾被卷入,事业濒临毁灭。
砚深集团被波及,无数员工的生计和股东的利益悬于一线。
甚至连试图劝和的苏晚晴,也被无辜迁怒。
而我,这个一切的中心,这个被他们争夺、被视为“祸水”的符号,却像个被摆放在祭坛上的羔羊,沉默地、被动地承受着一切,眼睁睁看着因我而起的火焰,即将焚毁周围的一切,包括那个放火的人自己。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个念头,不再是深夜绝望时的模糊幻影,而是变成了一个清晰、尖锐、带着刺痛感的警钟,在我脑海里疯狂敲响。
我必须结束这一切。
不是为了拯救谁,也不是为了证明什么清白。
而是因为,这种将无数人命运捆绑在我一人身上的沉重感,这种作为风暴眼却无能为力的窒息感,已经超出了我所能承受的极限。
我不能再做这个被锁在黄金牢笼里、眼睁睁看着外面世界因我而崩塌的旁观者。
一天下午,我在地下储物室整理过季的衣物时,听到两个年轻女佣在走廊拐角处压低声音的交谈,话语中的某个信息,像一道闪电,瞬间劈亮了我脑海中某个一直模糊的区域。
“……先生这次是铁了心,连‘晨星科技’那个小案子都亲自过问,要求必须一周内拿下,不计成本……”
“晨星?那个搞新材料的小公司?至于吗?”
“谁知道呢……听说那公司的创始人是个硬骨头,以前还拒绝过咱们集团的收购邀约,先生可能觉得没面子吧……”
晨星科技。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了我记忆的某个开关。
我靠在冰冷的储物架上,闭上眼睛,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无数个深夜,陆砚深在书房里处理公务时,我像个影子一样在一旁伺候,那些他以为我完全听不懂的商业术语、项目名称、对手评价……像散落的珍珠,此刻被“晨星科技”这根线,瞬间串联了起来。
我想起来了。
陆砚深不止一次在电话里,用那种轻蔑又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恼怒语气提到过这家公司。他评价其创始人“不识抬举”、“固执得像块茅坑里的石头”。他想要“晨星”的一项核心技术,但对方坚持独立发展,拒绝被并购。这触犯了陆砚深的权威,他将其视为一种挑衅。近期,他似乎找到了“晨星”的某个软肋,正准备发动一场闪电式的、强硬的收购战,目的不仅是技术,更是为了“给那个不识时务的家伙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而这场他志在必得、用以彰显权威的“小案子”,此刻在我眼中,却仿佛透出了一丝……微妙的光。
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念头,像一粒种子,悄然落在我内心那片荒芜的冻土上。冰冷,却带着一丝顽强的生机。
如果……
如果这场因我而起、已近乎失控的风暴,注定无法平息。
那么,我是否可以利用这风暴本身的力量?
是否可以利用陆砚深自己的偏执和漏洞,在他坚固的堡垒上,撬开一道缝隙?
不是为了报复,而是为了……突围。为了打破这个将所有人都困住的死局。
这个念头让我浑身战栗,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久违的、名为“希望”的毒药,开始悄然注入我早已麻木的血管。
我知道,这很难。
近乎异想天开。
但坐以待毙,结局早已注定是共同毁灭。
主动出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哪怕那生机,需要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甚至付出无法想象的代价。
我缓缓睁开眼睛,储物室里昏暗的光线下,我的目光却异常清明。眼底那片死寂的荒芜,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火种,开始燃起一丝微弱的、却无比坚定的光。
这场风暴,因我而起,那么或许也该由我,来寻找让它停息的方向,哪怕需要先掀起更大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