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幽灵,在这座巨大而冰冷的宅邸里无声地游荡、工作、存在。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到毫米,每一句应答都简洁到极致,脸上永远覆盖着一层洗不掉的、死气沉沉的灰白。我的顺从不再是隐忍,而是彻底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漠然。仿佛这具身体里居住的,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台输入指令、输出动作的精密机器。
这种彻底的、油盐不进的麻木,像一种无声的、却持续蔓延的毒素,开始更深刻地侵蚀着陆砚深。他起初的烦躁和挫败感,渐渐发酵,变质,酿成了一种更加危险、更加不稳定的情绪——一种近乎失控的愤怒。
他开始变得阴晴不定,像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以往那种冰冷的、带着算计的报复,被一种更直接、更蛮横的怒火所取代。
一天下午,我正跪在偏厅的地板上,用软布和特制的护理液,一丝不苟地擦拭着一架古董留声机繁复雕花里的灰尘。这是项极其耗费心神和时间的精细活,需要极大的耐心。我沉浸在其中,外界的一切声音和干扰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罩,模糊而遥远。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在身后炸开!
声音震耳欲聋,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猛地撕裂了宅邸里死水般的寂静。我擦拭的动作甚至没有停顿一下,只是指尖几不可查地微微蜷缩了一下,像机器运行时电流的轻微波动,随即恢复正常。我没有回头,目光依旧专注在雕花的缝隙里,仿佛那声巨响只是幻觉。
是陆砚深。他砸碎了客厅里那个一人多高的、价值连城的青花瓷瓶。碎片飞溅得到处都是,地上是一片狼藉的瓷片和散落的水渍。
空气里弥漫开一种暴戾的、令人窒息的气息。
周姨和其他佣人吓得脸色发白,远远地站着,大气不敢出。
陆砚深胸膛剧烈起伏,站在那片狼藉中央,眼神猩红,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他的目光,像两道烧红的烙铁,死死地钉在我背对着他的、依旧保持着擦拭姿势的身影上。
他在等我回头。
他在等我惊慌。
他在等我哪怕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恐惧或询问。
但我没有。
我甚至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软布依旧在雕花缝隙里缓慢而稳定地移动着,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那声音,在死寂的、弥漫着硝烟味的空气里,显得异常清晰,也异常……刺耳。
这种无视,比任何顶撞都更让他暴怒。
“沈清弦!”他低吼出声,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即将爆发的狂躁。
我这才缓缓停下动作,但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将手中的软布仔细叠好,放在旁边的托盘里,然后才站起身,转向他。动作不疾不徐,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我走到他面前不远处,垂手站立,微微躬身。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脚边那片锋利的碎瓷片上,仿佛那只是一堆无关紧要的垃圾。
“先生,请问有什么吩咐?”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陆砚深死死地盯着我,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得像石头。他额角的青筋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跳动。他大概想从我脸上看到惊吓,看到惶恐,哪怕是一丝不解也好!
可他看到的,只有一潭死水。深不见底,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这种彻底的、彻底的……无视,像一桶冰水混合着汽油,浇在了他燃烧的怒火上,激起了更猛烈的爆炸!
他猛地抬脚,狠狠踢开脚边的一块碎瓷片!瓷片撞在墙壁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收拾干净!”他几乎是咆哮着命令道,声音因为愤怒而扭曲。
“是,先生。”我应道,语气没有任何变化。
然后,我转身,去拿扫帚和簸箕。动作依旧有条不紊,没有丝毫慌乱。我开始清理地上的碎片,一片一片,仔细而专注,仿佛在完成一项重要的考古发掘工作,而不是在收拾一场怒火下的残局。
陆砚深就站在那里,看着我。他的呼吸粗重,眼神里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狰狞的烦躁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被彻底否定的恐慌所取代。
他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力量,在我这片冰冷的、虚无的荒漠面前,都失去了意义。他像一拳拳打在空气里,耗尽力气,却得不到任何回应。这种失控感,让他抓狂。
他开始用更过分、更不可理喻的方式,试图激怒我,或者说,试图证明我的“存在”。
他会在我刚刚拖完地、地板还未完全干透的时候,故意穿着沾满泥泞的皮鞋从上面走过,留下一串刺眼的污迹,然后冷眼看着我,命令我重新拖一遍。
我会默默拿起拖把,重新开始,脸上没有任何不悦,甚至没有一丝疲惫。
他会在深夜十一、二点,我已经回到保姆房准备休息时,突然打电话到内线,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我立刻去城东某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甜品店,买一份特定的、并不急需的蛋糕回来。路程遥远,来回需要近两个小时。
我会沉默地穿上外套,拿着他给的现金,在寒冷的夜色中出门,准时将蛋糕买回,放在厨房的流理台上,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回到房间。
他甚至开始失眠,眼下的乌青越来越重。宅邸里的佣人私下议论,说先生最近脾气坏得吓人,书房里深夜常常传来砸东西的声音,酒柜里的酒消耗得飞快,有时还能闻到淡淡的、属于助眠药物的特殊气味。
而最让我感到一种冰冷预感的,是他在深夜的举动。
有几个晚上,我在浅眠中(我似乎已经失去了深度睡眠的能力),会感觉到门外有一种极其压抑的、存在感。不是脚步声,而是一种……凝固的、沉重的注视感。
我知道,是他。
他站在我紧闭的房门外。
一动不动。
像一尊沉默的、却充满危险气息的雕像。
他不敲门,不进来,也不离开。只是站在那里,隔着薄薄的门板,我能想象出他此刻的眼神——复杂,焦躁,充满了未发泄的怒火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探究。他像是在确认什么,确认我是否还“活着”,确认我这个“幽灵”是否还有一丝人类的反应。
我躺在黑暗中,眼睛睁开着,望着天花板模糊的轮廓。呼吸放得轻缓而平稳,像真正熟睡的人。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头,心脏在胸腔里缓慢地、沉重地跳动着。一种冰冷的、带着锈蚀气息的恐惧,像细小的藤蔓,悄悄缠绕上来,但很快就被更强大的麻木所覆盖。
这场报复,早已偏离了他最初的轨道。
他困住了我的人,却无法触及我死去的灵魂。
于是,他将所有无法宣泄的怒火和挫败,转向了自身和外界。
他变得易怒,失控,依赖酒精和药物。
他像一头被困在自己亲手打造的黄金牢笼里的猛兽,疯狂地撞击着栏杆,却发现唯一的狱友,早已变成了一具没有反应的躯壳。
而这座牢笼,锁住的,从来不只是我。
还有他自己。
他正在被自己点燃的这场大火,一点点反噬。
有一次,在我凌晨三点被他叫醒,去给他煮一碗他根本不会吃的醒酒汤时,我端着汤碗走进书房。他瘫坐在沙发上,领带扯得歪斜,眼神涣散,满身酒气。看到我进来,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浑浊地锁定我。
我放下汤碗,转身欲走。
“站住。”他声音沙哑地命令。
我停下脚步,背对着他。
良久,我听到他发出一种极其压抑的、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酒意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疲惫:
“说话……”
“沈清弦……你他妈……说句话!”
哪怕是骂我也好!
我缓缓转过身,看着他因为酒精和痛苦而扭曲的脸,眼神平静无波。
“先生,汤要趁热喝。”我轻声说,语气像在背诵说明书。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眶瞬间红了,不是悲伤,而是极致的愤怒和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失落。他猛地挥手,将茶几上的汤碗扫落在地!
“滚!”他嘶吼着,声音破碎。
“是。”我躬身,默默退出了书房,轻轻带上门。将他的失控和痛苦,关在了门内。
走在空旷的走廊里,我的心像一口枯井。
我知道,我的麻木,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行为的荒诞和内心的空洞。
这种映照,比任何反抗都更让他难以忍受。
他愤怒,是因为他开始害怕。
害怕这场报复,最终吞噬的,是他自己。
而我已经不在乎了,我只是一具行走的躯壳。
等待着一个最终的,或许早已注定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