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被无形目光锁定的、芒刺在背的感觉,持续了好几天。我像一只察觉到猎人靠近的猎物,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强迫自己收敛所有外露的情绪,将那份因发现汇款单而掀起的惊涛骇浪,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在陆砚深面前,我努力扮演回那个沉默、顺从、甚至有些麻木的保姆角色,不敢再有多余的眼神停留,不敢再有片刻的恍惚失神。
但有些东西,一旦裂开,就很难完全弥合。空气中弥漫的那种微妙的张力,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那是一个寻常的晚餐后。宅邸里很安静,只有周姨在厨房收拾碗碟的轻微水声。我正准备回自己的小房间,继续在黑暗中咀嚼那个令人窒息的秘密。
“沈清弦。”
陆砚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高,却像一道冰冷的指令,瞬间定住了我的脚步。
我僵硬地转过身,垂首恭立:“先生,有什么吩咐?”
他站在书房门口,身影被走廊壁灯的光线拉得很长,投下浓重的阴影。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我,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仿佛能穿透我故作镇定的表象,直抵我内心最慌乱的角落。
“来书房一下。”他丢下这句话,便转身先走了进去,没有给我任何拒绝的余地。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坠了一块冰。该来的质问,终究是躲不过了。手心瞬间沁出冰冷的汗水,指尖微微发麻。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迈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跟在他身后,走进了那间灯火通明、却让我感到无比窒息的书房。
厚重的实木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我的心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也将我困在了这个由他绝对掌控的空间里。
书房里只开了一盏书桌上的台灯,光线集中在桌面那一小片区域,周围的空间则陷入一种朦胧的昏暗。陆砚深没有坐回他那张象征权力和距离的高背椅,而是随意地靠坐在宽大书桌的一角,一条长腿支地,另一条腿微微曲起。这个姿势少了几分正襟危坐的威严,却多了几分随性的、却更具压迫感的审视。
他手里把玩着一支昂贵的钢笔,金属笔身在台灯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芒。他没有看我,目光落在旋转的笔尖上,仿佛只是在进行一场随意的闲聊。但整个房间的空气,却因为他沉默的存在而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站在离书桌几步远的地方,垂着眼睑,盯着脚下昂贵地毯上繁复的花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像失控的鼓点。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清晰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沈清弦,”他叫我的全名,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你最近,似乎很忙。”
我的呼吸一滞,头皮微微发麻。来了。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终于从笔尖移开,落在了我身上。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口望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没有任何波澜,却透着一种能将人冻结的锐利。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我,没有催促,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让人心慌。
他在等我回答。
他在审视我每一丝细微的反应。
我强迫自己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尽管那需要耗尽我全身的力气。我知道,此刻任何一丝躲闪,都会成为我心虚的铁证。我的喉咙发干,像被砂纸磨过,咽了一口根本不存在的唾液,用尽可能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的声音回答:
“先生误会了。只是最近整理储藏室和书房的一些旧资料时,看到不少过去行业的新闻,”我顿了顿,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像是随口一提的感慨,“有些……时过境迁的感触罢了。”
这个借口,苍白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时过境迁的感触”?一个朝不保夕、靠着微薄薪水偿还巨债的保姆,哪来的闲情逸致去感慨行业的变迁?
果然,陆砚深闻言,嘴角几不可查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嘲讽的弧度。那弧度转瞬即逝,却像一根针,狠狠刺了我一下。
他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表现出相信。他只是维持着那个靠坐的姿势,手指依旧慢条斯理地转动着那支钢笔,目光却像精准的探针,一寸寸地扫描着我的脸,我的眼睛,我任何可能泄露情绪的微表情。
台灯的光线从他侧上方打下来,在他挺直的鼻梁和下颌线投下清晰的阴影,让他整张脸的轮廓显得更加冷硬、莫测。
书房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钢笔金属部件轻微摩擦的细微声响,和我自己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
我能感觉到,他根本不信。
我那漏洞百出的借口,在他面前,就像一层一捅就破的窗户纸。
他之所以没有立刻戳穿,或许是在享受这种猫捉老鼠般的、看着猎物在陷阱边缘徒劳挣扎的快感?或许是在等待我自己露出更大的破绽?
冷汗,已经悄无声息地浸湿了我后背的佣人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我知道,我站在了悬崖边上。
而站在我对面的他,正冷静地、残忍地,等着我自己失足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