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书房,像一座漂浮在寂静海洋中的孤岛,被台灯的光晕圈出一方温暖而专注的天地。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偶尔有远处车辆的流光一闪而过,映在玻璃上,转瞬即逝。
白板上已经密密麻麻布满了箭头、符号和简短的批注,像一张精心编织的蛛网,每一个节点都闪烁着智慧与风险碰撞的火花。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因、尼古丁和高度集中精神后特有的、略带焦灼的气息。
陈铭和李博士已经暂时离开,去整理刚才讨论的要点和各自需要立刻着手准备的材料。书房里,只剩下我和陆砚深。
他依旧坐在书桌后,身体微微前倾,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审阅着李博士刚刚发来的、关于那份“诱饵”技术资料初步框架的邮件。屏幕的冷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勾勒出专注而冷硬的线条。
我则站在白板前,手里还拿着已经有些干涩的马克笔,目光一遍遍扫过那些我们共同勾勒出的计划脉络。大脑因为长时间的高速运转而微微发胀,但一种奇异的兴奋感,却像细微的电流,持续不断地刺激着我的神经。
这种全身心投入、绞尽脑汁去破解难题、与顶尖的头脑交锋碰撞的感觉……太久了。久到我已经快要忘记,自己曾经也是这样一个可以为了一个方案熬夜奋战、在思维的刀光剑影中找到存在价值的人。
不知不觉间,我好像……忘记了。
忘记了腰间围裙的束缚感,忘记了“陆先生,请问还有什么吩咐?”这句刻入骨髓的谦卑用语,忘记了这三年来看人眼色、如履薄冰的每一天。甚至,也暂时忘记了眼前这个男人,是那个用一纸合约将我禁锢在此、日夜提醒着我落魄处境的“前任”。
在此刻,在这片被战略地图和逻辑推理占据的空间里,我仿佛只是一个纯粹的“参与者”。一个拥有独特视角、可以提供关键建议的“顾问”。就像……就像很多年前,在那个堆满案例资料的大学研讨室里,我们为了一个商业竞赛项目,争分夺秒、激烈辩论时的样子。
那种基于能力和智识的平等感,哪怕只是暂时的、虚幻的,也像久旱逢甘霖,让我干涸的心田得到了一丝珍贵的滋润。
我沉浸在这种错觉里,甚至下意识地,用笔尖轻轻点着白板上一个关于“泄密渠道风险评估”的节点,眉头微蹙,低声自语:“这里的时间差还是太紧,如果赵启明动用他官面上的关系施压,调查环节可能会被压缩,我们需要一个备选的证据固定方案……”
我的声音不大,更像是梳理自己的思路。
然而,话音刚落的瞬间,书桌那边就传来了回应。
“嗯。”陆砚深头也没抬,目光仍停留在屏幕上,但回应却精准地接上了我的思考,“陈铭已经去协调第三方公证机构,做双重保险。另外,法务部建议同步启动民事诉前禁令程序,增加威慑。”
他的语气平淡无波,就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没有疑问,没有命令,只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信息同步。
我的心轻轻一跳,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他。
他依然专注于屏幕,但我却捕捉到了他脸上一些极其细微的、却让我感到无比熟悉的变化。
当他思考到关键处时,那两道英挺的剑眉会几不可查地微微蹙起,在鼻梁上方形成一个浅淡的川字纹。这是他在面对复杂难题时,不自觉流露出的专注神态。和三年前,我们一起攻克那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并购案时,一模一样。
当屏幕上闪过某个李博士标注的技术亮点时,他那双总是深邃难测的眼眸里,会极快地掠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像夜空中划过的流星,虽然短暂,却亮得惊人。那是他捕捉到破局关键点时,特有的兴奋信号。我曾无数次在他眼中看到过这种光,每一次,都意味着一个精妙绝伦的解决方案即将诞生。
更让我心神微震的是,当我刚才提出那个关于时间差的担忧时,他并没有像对待一个多嘴的下属那样无视或打断,而是……认真地听了进去,并且给出了已经落实的应对策略。这种对她人意见(哪怕只是喃喃自语)的倾听和即时反馈,是曾经的陆砚深,在与他认可的伙伴合作时,才会有的尊重。
这些细微的神态和反应,像一把把小小的钥匙,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我记忆深处那些被封存已久的、带着阳光温度的盒子。盒子里面,装着的不是后来的伤害与决裂,而是更早之前,那些并肩作战、彼此成就的时光碎片。
我的心,就在这一片安静而专注的氛围里,不受控制地变得柔软起来,带着一种酸涩的暖意。
鬼使神差地,我抬起头,目光越过白板的边缘,再次望向了他。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几乎就在我看向他的同一瞬间,陆砚深也恰好从屏幕上抬起眼,目光转向了我所在的方向。
我们的视线,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在弥漫着淡淡烟味和纸墨香的空气里,撞了个正着。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
台灯的光线从他侧后方打来,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边,却让他的面部轮廓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我预想中的冰冷、审视、或者惯常的疏离,并没有出现。
那双向来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此刻映着屏幕的微光和台灯的暖色,竟然异常的……清澈和平静。里面没有恨意,没有报复的快感,也没有上位者的居高临下。只有一种纯粹的、沉浸在工作中的专注,以及一丝……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极淡的柔和。
那柔和,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漾开的涟漪轻得几乎看不见,却真实地存在了那么一刹那。
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随即猛地加速跳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咚咚的声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我甚至能感觉到耳根迅速蔓延开的热度。
我慌忙垂下眼睫,像是被那目光烫到一般,飞快地避开了对视。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捏住了马克笔的笔杆,指尖微微发白。
他……刚才的眼神……
那是什么意思?
是错觉吗?是因为熬夜产生的幻觉?还是……在卸下所有防备、专注于共同目标的时候,他也会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属于“过去”的痕迹?
我不敢深想,心跳却乱得不成样子。
陆砚深也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看了我几秒,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然后,他极轻地移开了视线,重新聚焦在平板屏幕上,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过。
但书房里的空气,却仿佛因为那一眼,而悄然改变了成分。一种微妙而陌生的张力,在无声无息中弥漫开来。
我站在原地,低着头,假装继续研究白板上的图表,心里却早已翻江倒海。
刚才那一刻,我仿佛真的……触摸到了时光的倒流。虽然短暂,虽然虚幻,却足以让我冰封的心湖,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
有微光,透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