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关于新兴市场风险的、短暂得如同幻觉的对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漾开一圈涟漪后,便沉入了水底,再无回音。陆砚深没有对我的回答做出任何评价,也没有再提起类似的话题。我们之间,又恢复了那种表面平静、暗流涌动的日常。
然而,那短暂的“越界”似乎打破了某种无形的壁垒。几天后,一件更出乎我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那是一个周三的下午,秋日的阳光透过书房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和檀木家具混合的沉静气息。我正安静地擦拭着书架,用软毛刷小心地拂去精装书脊上的浮尘。陆砚深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面前摊开着几份文件,指尖夹着一支昂贵的钢笔,眉头微蹙,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难题。
书房里很安静,只有他偶尔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和我尽量放轻的动作声。这种共处一室的静谧,经过这段时间的磨合,已不再像最初那样令人窒息,反而衍生出一种奇异的、互不干扰的和谐。
就在我踮起脚,想去清理书架最高一层时,身后传来了陆砚深的声音。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贯的平淡,却清晰地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沈清弦。”
我动作一顿,立刻放下手,转过身,恭敬地垂首:“先生,有什么吩咐?”
他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面前的文件上,只是用钢笔的尾端,点了点桌角那一小摞看起来有些杂乱的文件。
“这些,”他言简意赅地说,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是去年几个已完结项目的总结报告和部分往来函件,需要归档。你按项目时间和类别整理一下,重新编个简易目录。”
我愣住了,一时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让我……整理商业文件?
虽然他说的是“已完结项目”,听起来并非核心机密,但这依然是砚深集团的内部资料,是涉及真金白银和商业运作的东西。这远远超出了一个保姆的职责范围,甚至超越了一个普通家政人员的权限。
在过去几个月里,我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制在生活区域,书房虽可进入打扫,但书桌和文件柜是绝对的禁区。我曾亲眼见过他如何谨慎地锁好存放重要合同的抽屉。而现在,他竟然让我触碰这些文件,哪怕只是“归档”?
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一股混杂着惊讶、疑惑、甚至一丝隐秘兴奋的情绪涌上心头。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他,试图从他脸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意图——是试探?是羞辱的新方式?还是……别的什么?
但他依旧低着头,侧脸线条冷硬,神情专注,仿佛刚才只是吩咐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比如“把花换一下水”或者“咖啡凉了,换一杯”。
见我没有立刻回应,他这才极快地抬了下眼皮,目光扫过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又迅速落回文件上。“怎么?做不到?”
那语气里,没有不耐烦,反而有一丝……极淡的、近乎挑衅的意味?仿佛在说,你不是自诩有能力吗?这点小事难道也应付不来?
这极淡的挑衅,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我一下,瞬间激起了我心底那点不肯服输的傲气。我迅速压下心头的波澜,垂下眼睫,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回答:“能做到,先生。请问整理好的文件放在哪里?”
“旁边那个空着的三层文件柜,你自己分类放好。”他淡淡道,不再多言,重新沉浸到他的工作中。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书桌旁。那摞文件不算太厚,但纸张质地优良,打印清晰,透着一股商业世界的严谨和分量。我小心翼翼地抱起它们,指尖触碰到微凉的纸张表面时,竟有种久违的、带着酸涩的熟悉感。
我抱着文件,走到书房角落那个他指定的空文件柜前。这里光线充足,有一张方便工作的小边几。我将文件轻轻放下,然后去盥洗室仔细洗净了手,擦干,仿佛在进行某种郑重的仪式。
重新回到文件前,我定了定神,翻开了最上面的一份。
果然如他所说,是去年某个海外基建项目的后期评估报告。里面详细记录了项目预算、执行情况、最终收益以及经验总结。数据翔实,逻辑清晰,是典型的陆砚深风格——高效、精准、不留情面。
我迅速浏览着内容,大脑开始自动运转起来。按时间排序?按项目类型(基建、并购、研发)?还是按地域划分?很快,一个清晰的分类逻辑在我脑中形成。这对我来说并不难,甚至可以说是驾轻就熟。曾几何时,在父亲的公司里,我也经常协助处理类似的文件归档和分析工作,那是我从小被培养、浸淫在商业环境中形成的本能。
我开始动手。先将所有文件快速浏览一遍,在心中做好大致分类。然后找来空白的标签纸和钢笔,用我最为工整清晰的笔迹,开始标注。我的动作流畅而专注,指尖翻动纸页的速度稳定,神情不自觉地变得严肃而认真。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淡去了,只剩下眼前这些承载着商业逻辑和决策智慧的白纸黑字。
我完全沉浸在了这项突如其来的“任务”中。忘记了身份,忘记了处境,忘记了与他之间复杂难言的纠葛。此刻的我,只是一个力求将工作做到尽善尽美的执行者。这种专注于具体事务的状态,让我感到一种久违的、纯粹的充实和平静。
不知不觉,窗外的阳光已经西斜,给书房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我终于将最后一份文件归入相应的文件夹,并在文件夹脊背上贴好了清晰的标签。所有文件被分门别类、整齐有序地安置在了文件柜的相应格层中。我还额外制作了一份简洁的目录索引,放在文件柜最显眼的位置,方便日后查找。
做完这一切,我轻轻舒了口气,直起身,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一抬头,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道目光。
陆砚深不知何时已经处理完手头的工作,正靠在椅背上,手里端着一杯水,目光沉静地落在我的方向,或者说,落在我刚刚整理好的那个文件柜上。
他的眼神很深,像幽静的潭水,看不出明显的赞许或否定。但我能感觉到,那目光里带着一种审慎的打量,一种……近乎评估的专注。他似乎在观察我的工作成果,也在观察我工作时的状态。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我迅速垂下眼,收敛了脸上可能泄露的任何一丝属于“沈清弦”而非“保姆”的情绪,恢复成恭顺的模样,低声道:“先生,文件已经整理好了。”
他沉默了几秒,那沉默短暂却令人难熬。然后,我听到他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没有表扬,没有挑剔,只有一个听不出情绪的、单音节的回应。
但不知为何,我却从这极简的回应里,捕捉到了一丝……几不可闻的满意?或许是我的错觉。
他放下水杯,站起身,径直走向文件柜。他并没有仔细翻阅,只是目光扫过那些贴得整齐划一的标签和那份手写的目录索引,指尖在柜面上轻轻敲了一下,随即转身,走向书房门口。
“收拾一下,可以下班了。”他留下这句话,身影便消失在门外。
我独自站在渐渐暗淡下来的书房里,空气中还残留着他身上清冽的木质香,以及……一丝淡淡的、属于纸张和墨水的味道。我看着那个变得井然有序的文件柜,心中五味杂陈。
他让我整理文件,这个行为本身,就像一次无声的投石问路。他投出的石子,是我过往的能力和素养;而路的那一头,是什么?是更深的试探,还是……某种缓慢开启的、极其细微的信任?
我不得而知。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他看到了,不仅仅是那个跪着擦地的、逆来顺受的保姆。他也看到了,那个曾经站在商业舞台上,拥有清晰逻辑和缜密思维的沈清弦的影子。
而这影子,似乎让他……愿意递过来一把钥匙,一把或许能打开更多未知之门的、危险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