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又仿佛凝固成了琥珀。
我屏住呼吸,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雕像,一动不动地躺着,目光却贪婪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惊怯,描摹着近在咫尺的睡颜。夕阳的余晖在他脸上缓缓移动,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将他平日里所有的冷硬锋芒都悄然融化。这静谧的、不真实的画面,像一场奢侈而易碎的梦,让我连心跳都放轻了,生怕一丝声响就会将其惊破。
然而,梦,终究是要醒的。
或许是我过于专注的凝视,形成了某种无形的压力;或许是我刚刚苏醒时,那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呼吸变化;又或许,只是他本就睡得不沉,潜意识里还绷着一根弦。
毫无征兆地,陆砚深搭在床沿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紧接着,他枕在臂弯里的头颅微微一动。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停止跳动。
他浓密的长睫颤动了几下,像受惊的蝶翼,缓缓掀开。
那一瞬间,我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眼底的神情——那是一种刚从深沉睡眠中被强行拽出的、带着几分茫然的混沌。目光没有焦距,像是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平日里锐利逼人的光芒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罕见的、近乎柔软的迷蒙。他甚至无意识地轻轻眨了两下眼睛,仿佛在确认自己身在何处。
这短暂的、卸下所有防备的迷茫,让他看起来异常……真实,甚至带着一丝与他身份气质全然不符的稚气。我的心,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然而,这脆弱的状态仅仅持续了不到两秒钟。
他的目光,在短暂的游离后,下意识地、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间被抽空了。
我清楚地看到,他眼底那层迷蒙的水雾,像被突如其来的寒流瞬间冻结,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退、凝结,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我无比熟悉的冰冷。那速度之快,转变之彻底,仿佛刚才那一闪而过的柔软,只是我高烧未退产生的幻觉。
他整个人,像一台被瞬间启动的精密机器,所有的慵懒和松懈在刹那间被强行收起、锁死。那微微前倾的、透着疲惫的姿态,猛地绷直。趴在床沿的身体,骤然散发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我的指尖,还无意识地、松松地勾着他衬衫的一角。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劈中了我,让我瞬间从那种近乎痴迷的凝望中惊醒,巨大的窘迫和恐慌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指尖残留的布料触感变得异常清晰,带着灼人的温度。
几乎是在我缩回手的同一时刻,陆砚深也动了。
他的动作快得近乎仓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他猛地将那只原本被我攥着一角、此刻获得自由的手抽了回去,手臂收回的动作幅度很大,带着一种急于划清界限的决绝,仿佛我的触碰是什么沾染不得的病毒。
然后,他霍然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瞬间投下一片阴影,将我从头到脚笼罩其中。突如其来的压迫感,让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尽管背后就是床板,无处可退。
他站直身体,背对着窗外所剩无几的夕阳光线,面容隐在逆光的阴影里,看不清具体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冷硬而紧绷的轮廓。他抬起手,动作有些僵硬地、快速地整理了一下因趴睡而略显褶皱的衬衫领口和袖口,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种刻意维持的、拒人千里的规范与冷漠。
整个房间的气氛,从方才那短暂而虚幻的宁和,骤然跌至冰点。空气仿佛凝结成了细小的冰碴,呼吸间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整理好衣着,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我。那目光,已经彻底恢复了惯常的、没有任何温度可言的审视和平静,像两口幽深的寒潭,不起丝毫波澜。
“醒了?”
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就像在询问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公事。两个字,简洁,冰冷,将我们之间刚刚那短暂而诡异的“亲密”接触,彻底定性为一场意外,一笔带过。
我喉咙发紧,干涩得厉害,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他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似乎确认了我已无大碍,便移开了目光,落向虚空中的某一点,语气依旧淡漠,听不出是关心还是仅仅在陈述一个事实:
“周姨熬了粥。”
说完,他甚至没有再多看我一眼,便转过身,迈开长腿,朝着房门走去。他的步伐沉稳依旧,背影挺拔冷硬,仿佛刚才那个趴在我床边疲惫沉睡的男人,根本是另外一个人。
“砰。”
一声轻响,房门被轻轻带上。
房间里,瞬间只剩下我一个人,以及满室死寂的空气,还有……那挥之不去的、他留下的冷冽气息。
我维持着半躺的姿势,久久没有动弹。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着,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冰凉。方才醒来时,心底悄然升起的那一丝微弱的、带着点甜意的暖流,在他骤然转变的态度和冰冷的言语下,迅速冷却、冻结,最终沉甸甸地坠了下去。
果然。
一切都是错觉。
他守在这里,或许只是出于一种……对“所有物”的责任感?毕竟,我是他签了合约的“雇员”,若是病倒甚至出了意外,于他而言也是麻烦。又或者,是那一瞬间,我病中的脆弱模样,恰好触动了他某种不为人知的、连他自己都厌恶的恻隐之心?
但无论如何,那都与他个人情感无关。
一旦我清醒过来,恢复了“保姆”的身份,我们之间那道清晰的、不可逾越的鸿沟,便立刻重新显现,坚不可摧。
我缓缓地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嘴角扯出一抹极淡的、带着自嘲的苦笑。
沈清弦,你在期待什么呢?
期待那个曾经被你“抛弃”、如今用合约将你禁锢在身边报复的男人,会对你流露出丝毫真情吗?
太可笑了。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心头那阵莫名的酸涩。抬手,轻轻抚上自己的额头,烧已经退了,只剩下大病初愈后的虚弱和无力。
“谢谢先生照顾。”
我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地说出了这句迟来的、符合身份的感谢。
语气恭顺,平静,听不出任何异样。
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凝视,那个短暂的、柔软的瞬间,都从未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