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才缓缓地、几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肩颈线条松懈下来,带来一阵酸涩的疼痛。周姨担忧地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也只是化作一声轻叹,默默收拾着餐具。
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担心陆砚深秋后算账,担心这短暂的平静只是更大风暴来临前的假象。
起初,我也抱着同样的警惕,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竖起耳朵捕捉着这座宅子里任何一丝可能预示着危险的风吹草动。每一次书房门打开的声音,每一次他下楼的脚步声,都会让我的心跳漏掉半拍,全身肌肉下意识地绷紧,进入一种防御状态。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接下来的几天,预想中的“风暴”并未降临。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醉酒事件之前的那种模式化运转。清晨准备早餐,他下楼,沉默用餐,然后去公司。我打扫房间,清洗衣物,准备晚餐,周而复始。
但仔细感受,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了改变。
是一种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但确实存在的……松动。
最明显的变化是,陆砚深不再像之前那样,刻意地、带着明显羞辱意味地刁难我了。
他依然很少正眼看我,下达指令时语气依旧简洁、冷淡,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但那些指令的内容,发生了变化。不再是“用这块毛巾把地板擦三遍,直到能照出人影”,或者“把我衣柜里的衣服全部拿出来重新熨烫,我不喜欢有一丝褶皱”这类明显超出正常范畴、旨在消耗我精神和体力的刻意折磨。
取而代之的,是更接近于一个正常雇主对保姆提出的、合理的工作要求。“早餐清淡些。”“书房需要打扫。”“今晚有客人,准备六人份的晚餐。”
甚至,有一次,周姨不小心将一份需要他紧急签署的文件,混在了普通邮件里,耽误了半天。若是以前,他必然会雷霆震怒,至少也会用冰冷的言辞将周姨训斥得抬不起头。但那天,他只是皱了皱眉,语气虽然依旧不悦,却只是说了一句:“下次注意分类,重要文件直接送书房。”便没有再深究。
周姨事后心有余悸,连连对我说:“先生最近……好像心情好了些?”
我沉默着,没有附和。心情好?未必。但那种无处不在的、仿佛要将人碾碎的压力感,的确减轻了。那种他刻意营造出来、用以时刻提醒我身份卑微、任他宰割的紧张氛围,似乎悄然稀释了一些。
更让我在意的是,他看我的眼神。
虽然依旧避免直接的对视,但偶尔,在我布置餐桌,或者为他递上咖啡时,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会极其快速地从我身上掠过。不再是以前那种带着审视、讥诮或赤裸裸厌恶的眼神,而是一种……更复杂的,带着一丝探究,甚至有一丝极难察觉的……游离和恍惚。
有一次,我正将一杯刚煮好的黑咖啡放在他手边,他的目光似乎无意中落在了我端着托盘的手腕上。那里,醉酒那夜他紧握留下的红痕已经几乎淡去,只留下一点点极浅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的印记。
他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或许不到半秒钟,随即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端起咖啡杯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抿了一口咖啡,喉结滚动,侧脸线条在晨光中显得有些僵硬。
那个瞬间极其短暂,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我捕捉到了。那不是一个胜利者审视战利品伤痕的眼神,那里面……似乎掺杂了一丝别的,类似于……不自在,或者一丝极力掩饰的……懊恼?
这种细微的变化,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在我心底漾开一圈圈涟漪。
我依然谨慎,不敢有丝毫松懈。我知道,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或许更加汹涌。他这种“正常化”的态度,可能只是一种更高级的、更难以捉摸的心理战术,目的或许是让我放松警惕,从而在某个关键时刻给予我更沉重的打击。
但不可否认,这种不再被刻意针对的感觉,让我的神经得以稍稍喘息。那种每时每刻都像在刀尖上行走的极致压迫感,减轻了不少。我甚至开始能够更专注于工作本身,思考如何更高效地完成打扫,如何搭配晚餐的菜单更合理,而不是时时刻刻提防着他会从哪里射出冷箭。
一种诡异的、脆弱的、仿佛走在薄冰之上的平静,降临了。
我和他,像两个默契的演员,共同维持着这场名为“正常主仆”的戏码。他扮演着冷淡但不再暴戾的雇主,我扮演着顺从且专业的保姆。我们都心照不宣地,将那个醉酒失控的夜晚,深深地埋藏起来,仿佛那只是一个不该存在的、需要被彻底遗忘的噩梦。
但我们都清楚,有些东西,一旦被揭开,就再也无法复原如初。
那道裂缝,已经存在。它无声无息,却实实在在地横亘在我们之间。透过它,我窥见了他坚硬外壳下的裂痕,而他,或许也隐约察觉到我平静表面下,那不曾真正熄灭的、名为“沈清弦”的灵魂之火。
这种变化,没有带来任何轻松或喜悦,反而让我感到一种更深沉的茫然和……警惕。
就像在黑暗中行走了太久的人,突然看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不知来源的光亮。你无法判断那是出口的指引,还是另一个更危险的陷阱所发出的诱饵。
我依然是他用合约囚禁的保姆,这座宅子依然是华丽的牢笼。只是,看守似乎暂时收起了鞭子,而囚徒,在习惯了鞭挞之后,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仁慈”,感到的不是感激,而是更深的困惑和不安。
我站在厨房的流理台前,清洗着晚餐用过的餐具。水流哗哗作响,冲刷着瓷盘上的泡沫。窗外,夜色渐浓,宅子里的灯光温暖而静谧。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但我知道,什么都不同了。
那层坚冰,出现了一道裂缝。冰层之下,暗流涌动。谁也不知道,这脆弱的平衡,会在何时,被何种力量,彻底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