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沉在冰冷海底的一块顽石,沉重,模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和光线。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虚弱感,将我紧紧包裹。我仿佛漂浮在一个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的虚无之境,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知觉开始像细小的触角,悄悄探出黑暗。
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颠簸感。
平稳的,有节奏的,带着轻微晃动的颠簸。像是躺在一条行驶在平静海面的小船上。
然后,是一种温度。
一种坚实的、温热的触感,从我的后背和膝弯处传来。那温度,透过薄薄的工装布料,渗透进我冰冷的皮肤,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还有一股熟悉的气息。
清冽的,带着淡淡雪松木和烟草的味道,强势地侵入我混沌的感官。这味道……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进了记忆深处某个落满灰尘的角落。
是他……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麻木的神经。
陆砚深……
他抱着我。
这个念头,让我残存的意识产生了一丝剧烈的波动。我想挣扎,想逃离这个怀抱,这个曾经给予我无限温暖、如今却只代表屈辱和禁锢的源头。但我的身体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绵绵的,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我只能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玩偶,任由他抱着,在颠簸中前行。
他的手臂,很有力。一只托在我的后背,另一只穿过我的膝弯,将我稳稳地禁锢在他的怀里。我能感觉到他手臂肌肉的紧绷,甚至能听到他胸腔里传来的、比平时略显急促的心跳声。
咚……咚……咚……
那心跳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鲜活的生命力,与我自身微弱的生命体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走得很快,步伐很大,却很稳,尽可能减少着我的不适。风吹过我的脸颊,带来一丝凉意,也让我更加清醒了一些。
我努力想睁开眼,但眼皮重若千斤,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细微的缝隙。
模糊的视线里,是他紧绷的下颌线条,和微微滚动的喉结。他的脸色似乎……很不好看?嘴唇抿得很紧,透着一股压抑的冷硬。
他在担心吗?
不,不可能。
大概是怕我死在这里,给他添麻烦吧。或者,是恼怒于我这个“工具”的突然失灵,打乱了他的计划。
就在这时,我听到他开口说话。声音是从头顶传来的,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厉色的急促。
“周姨!”他几乎是低吼着,“立刻打电话给陈医生!让他马上过来!”
陈医生是他的家庭医生。
“是!先生!”周姨惊慌失措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伴随着一阵急促跑开的脚步声。
他还在继续往前走。我感觉到他抱着我的手臂,不自觉地又收紧了些许,仿佛怕我会滑落下去。
“醒醒!沈清弦!”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命令式的焦灼,响在我的耳边,“听见没有?!”
我没有回应。也没有力气回应。只是将那一丝微弱的意识,蜷缩起来,像一只受惊的蜗牛,躲回自己的壳里。他的声音,他怀抱的温度,他身上的气息……这一切都太具有冲击性,太容易让人产生不该有的错觉。我必须隔绝它们。
很快,我感觉他踏上了台阶,走进了室内。光线似乎暗了一些,周围的声音也变得不同,有了回响。应该是进了主宅。
他没有丝毫停顿,径直朝着某个方向走去。我知道那是哪里——我住的那间位于一楼的、狭小的保姆房。
他踢开了房门(我听到了门轴转动的声音),几步走到床边,然后,动作极其小心地、甚至带着一种与他此刻焦躁语气不符的轻柔,将我放在了床上。
身体陷入柔软床垫的瞬间,我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的无力感。床铺冰冷,与我刚才感受到的那点温暖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他并没有立刻离开。我感觉到他的气息靠近,一只手似乎探了过来,带着一丝迟疑,轻轻触碰了一下我的额头,然后又飞快地移开,转而握住了我垂在身侧的手腕。
他的指尖冰凉,激得我皮肤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他是在探我的体温和脉搏吗?
“怎么这么凉……”我听到他极低地喃喃自语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烦躁和……一丝慌乱?
一定是听错了。
他松开了我的手腕。然后,我感觉到他的身影笼罩在床边,没有动。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压力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即使闭着眼,我也能感觉到他那道锐利的、审视的目光,正牢牢地钉在我脸上,仿佛要将我看穿。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煎熬。我在心里默默祈祷医生快点来,结束这令人窒息的气氛。
终于,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周姨的声音:“先生,陈医生到了!”
“让他进来!”陆砚深立刻说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但语速依旧很快。
一阵轻微的响动,有人走了进来。接着是医药箱放在桌上的声音。
“陆先生。”一个温和的男声响起,是陈医生。
“看看她。”陆砚深言简意赅,语气不容置疑,“突然在院子里晕倒了。”
“好的,您别急。”陈医生应道,然后我感觉到他靠近床边,开始为我检查。听诊器冰凉的触感贴上我的胸口,手指翻开我的眼皮用手电筒照射,测量血压……
陆砚深就站在一旁,沉默着。但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因为他的存在而显得凝滞。我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眉头紧锁,双手可能抱在胸前,用一种近乎苛刻的目光监督着医生的每一个步骤。
检查持续了几分钟。对我来说,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陈医生收起了器具。
“陆先生,”他开口,语气平和,“沈小姐没有大碍。主要是长期疲劳过度,加上近期饮食摄入严重不足,导致了急性低血糖,才会突然晕厥。身体非常虚弱,需要好好静养和补充营养。”
长期疲劳……饮食不足……
这几个字,像无形的耳光,扇在某个人的脸上。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我能感觉到,陆砚深的目光,像两束冰冷的激光,再次聚焦在我脸上。那目光里,似乎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恼怒,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被当面揭穿后的难堪?
“……知道了。”过了好几秒,我才听到他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需要用什么药,你直接开。注意事项告诉周姨。”
“好的,陆先生。我这就开一些营养补充剂和安神的药物。最重要的是要让沈小姐好好休息,按时进食。”陈医生恭敬地回答。
“嗯。”陆砚深应了一声。
然后,我听到他转身,脚步声朝着门口走去。但在门口,他停顿了一下。
我屏住呼吸。
他没有回头,只是对周姨吩咐了一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我耳中:“看着她。”
说完,脚步声才再次响起,渐渐远去。
他走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周姨,还有正在写药方的陈医生。
我紧绷的神经,终于一点点松懈下来。身体深处那巨大的疲惫感,再次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
但在失去意识前,最后一个清晰的感知,却是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的、他指尖那一抹冰冷的触感,以及……耳边仿佛依旧回荡着的、他那句带着急促和厉色的——
“立刻打电话给陈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