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烛火被风晃得忽明忽暗时,苏凝正用银簪挑着食盒里的乌鸡汤。簪头刚触到汤面,原本亮白的纹路上就漫开一层青黑,像被墨汁泼过的雪。她盯着那抹青黑,指尖的凉意顺着簪杆爬上来,比殿外的寒风更刺骨 —— 这颜色她认得,三年前先皇后暴毙时,唇边就是这样的青黑,当时太医只说是 “急病攻心”,如今看来,怕是也中了这附子的毒。
“娘娘,慎刑司的人来报,王氏招了。” 张嬷嬷的声音压得很低,烛火映着她鬓角的白发,像结了层霜。她捧着个锦盒进来,里面放着从冷宫里搜出的账本,某一页用朱砂画着银簪的形状,旁边写着 “避之” 二字,墨迹被水洇过,晕成一团暗红,像是谁的血滴在了上面。
苏凝没看账本,银簪在汤碗里轻轻搅动,青黑的痕迹随着涟漪散开,像一朵绽放在水底的毒花。“她招了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目光落在簪头的缠枝莲纹上 —— 这是皇上去年赏的,银料纯得发亮,寻常毒物根本瞒不过,却偏偏对附子最敏感,哪怕是微量,也会立刻泛出青黑。
“说是柳太后让她加的附子,还加了生南星。” 张嬷嬷翻开账本,某一页记着 “生南星三钱,附子五钱,混乌鸡同炖”,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在极度紧张中写下的,旁边还画着个小小的银簪,打了个叉,“王氏说,太后特意交代,要等娘娘用早膳时趁热端上来,说银簪遇热会失灵,查不出毒来。”
银簪提出汤面时,青黑的痕迹已经凝住,像在簪头嵌了块墨玉。苏凝想起柳太后被废前,总爱用银簪挑燕窝,说 “老骨头了,得防着些”,那时只当是老人家谨慎,如今才明白,她早就把银簪验毒的门道摸得通透,连 “遇热失灵” 这种偏门说法都知道 —— 这定是从宫里的老档案里翻出来的,当年先皇后的父亲就曾在奏折里提过,附子遇热会让银器的反应变慢。
“把柳妃带来。” 苏凝把银簪放在白瓷碟里,青黑的痕迹在烛光下格外扎眼。张嬷嬷刚要转身,就见锦书捧着个小匣子进来,里面是从柳太后梳妆台暗格里搜出的东西 —— 几支银簪,样式都与苏凝这支相似,簪头却泛着淡淡的青黑,像是常年接触毒物,连银器本身都浸了毒。
柳妃被押来时,还穿着素色宫装,发髻上别着支木簪,是用冷宫的桃木削的,边缘还带着毛刺。她看见碟子里的银簪,脸色瞬间白了,膝盖一软跪在地上,青布鞋的鞋尖蹭着金砖,留下道浅痕,像极了她姑母在冷宫账本上画的歪歪扭扭的记号。
“你认得这簪子?” 苏凝的银簪点着碟子里的青黑,柳妃的嘴唇哆嗦着,目光瞟向窗外 —— 那里的老桂树在风中摇晃,枝桠的影子投在窗纸上,像柳太后常捻的佛珠。“不、不认得。” 她的声音发紧,手指绞着宫装的衣角,那里绣着半朵桂花,与王氏掉的油纸记号一般无二。
张嬷嬷把账本放在柳妃面前,她的目光刚触到 “生南星” 三个字,忽然浑身一颤,像是被烫到一般。“这、这不是我姑母的字!” 她抓起账本要撕,却被张嬷嬷按住,指尖在 “王管事(坤宁宫)” 几个字上划过,“你上个月给王氏送的那包‘家乡土产’,里面装的就是这两种毒吧?”
柳妃的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滴在账本上,洇开个小红点,与柳太后在佛堂祈福时滴的烛泪位置重合。“我没有!” 她忽然抬起头,眼里的泪滚下来,砸在银簪上,“是姑母逼我的!她说只要你死了,皇上就会念旧情,把我接出冷宫…… 我不肯,她就用我娘的性命威胁我……”
苏凝的银簪轻轻敲着桌面,烛火在簪头的青黑上跳动,像极了太液池边野生附子的花蕊。“你娘五年前就病逝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把冰锥,“柳家的人早就告诉过你,是你自己不肯信,总觉得柳太后能让你翻身。”
柳妃的哭声戛然而止,瘫坐在地上,看着银簪上的青黑,忽然笑起来,眼泪却淌得更凶:“是我傻…… 我早就该知道,她连先皇后都敢害,怎么会真心对我……”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忽然抓住苏凝的衣袖,“她还藏了毒!在冷宫的佛龛里,用锦盒锁着,说是留着给…… 给皇上的……”
佛龛里的锦盒被搜出来时,上面还挂着把小锁,钥匙孔的形状像朵桂花。打开时,里面果然是几包附子粉,油纸记号与王氏的一模一样,旁边还有张纸条,是柳太后的字迹:“若苏凝不死,便寻机给皇上的茶里加一点,到时候让她来顶罪。” 纸条的边缘沾着点银粉,与柳妃发髻上的桃木簪磨掉的碎屑混在一起,像谁精心布的局。
银簪探进锦盒的瞬间,青黑的痕迹比汤碗里的更浓,像是在簪头裹了层墨。苏凝想起三年前先皇后暴毙的那个夜晚,柳太后也曾送来一盅 “安神汤”,用的也是银碗,当时银碗没变色,皇后却还是去了 —— 如今才明白,她定是用了 “银簪遇热失灵” 的法子,让那碗毒汤逃过了查验。
“这手法,倒是跟先皇后那时如出一辙。” 苏凝的声音冷得像冰,柳妃的肩膀抖得更厉害了,忽然往地上撞去,却被张嬷嬷拦住。“是她干的!都是她干的!” 她的指甲抠着金砖,血珠在砖上积成小小的池,“我只知道她想害你,不知道她连皇上都想害…… 我真的不知道……”
烛火 “噼啪” 爆了个灯花,映得银簪上的青黑忽明忽暗。张嬷嬷忽然想起从柳太后床底搜出的旧物 —— 一件石榴红的宫装,领口绣着凤凰,却在凤冠的位置用墨点了个洞,旁边缝着支银簪,簪头同样泛着青黑,像是多年前就备好的毒器。
“把这些都送去给皇上。” 苏凝把锦盒推给张嬷嬷,银簪上的青黑在烛光下渐渐凝固,像块化不开的疤。她看着被押走的柳妃,她的哭声在回廊里回荡,像一截被风折断的柳树枝,“告诉皇上,柳家的毒,该清一清了。”
夜风卷着碎雪扑进殿门时,苏凝望着白瓷碟里的银簪。青黑的痕迹已经干透,像谁在上面画了幅墨画,画的是冷宫的残雪,是佛龛的阴影,是柳家世代藏在骨子里的狠。她忽然想起伶仃死的那天,太液池的冰面上也漂着支银簪,当时只当是寻常饰物,如今想来,怕是也验过毒,只是被谁悄悄收走了。
张嬷嬷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时,苏凝拿起那支验毒的银簪,在烛火上烤了烤。青黑的痕迹渐渐淡去,却在簪头留下道浅痕,像被毒侵蚀过的疤。她知道,这道疤永远也消不掉了,就像宫里的毒,哪怕清了柳家,也还会有别的人,用别的法子,在银簪上留下新的青黑。
窗外的风更紧了,吹得檐角的铁马 “叮当” 乱响,像是在为柳家的覆灭敲丧钟。苏凝把银簪放在妆奁里,与当年伶仃的碎玉簪放在一起 —— 独山玉的温润与银簪的冷冽碰在一起,像两个时代的毒,在黑暗里互相凝视,等着下一个被侵蚀的灵魂。
烛火渐渐弱下去,殿里的阴影越来越浓,只有银簪上的浅痕还在烛光下闪着微光,像谁在暗处睁着的眼睛,冷冷地看着这宫墙里的恩怨,一年又一年,从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