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桃花巷的雨,总带着股黏腻的湿意。青石板路被泡得发亮,倒映着两旁斑驳的白墙黑瓦,像一幅被打湿的水墨画。李太医的小院就藏在巷子深处,两扇朱漆木门早已斑驳,门环上结着层薄薄的铜绿,仿佛多年无人问津。
卫家商行的伙计阿福,捧着个描金锦盒站在门口,指尖被雨水浸得发白。身后跟着两个精壮的汉子,腰间鼓鼓囊囊的,显然藏着家伙。三天前接到苏凝的吩咐,他们连夜从京城赶到苏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一个老邻居口中打听到,李太医五年前确实搬来此处,只是半年前突然疯了,整日把自己关在屋里,见人就喊 “有鬼”。
“福哥,这疯太医能说出什么有用的?” 旁边的汉子搓着冻得发僵的手,声音里带着不耐,“咱们在这破巷子蹲了三天,除了闻着一股药味,啥动静没有。”
阿福没说话,只是抬手叩了叩门环。铜环撞击木门的 “咚咚” 声,在寂静的雨巷里格外清晰,像敲在人心上的鼓点。片刻后,门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接着是个苍老沙哑的声音:“谁…… 谁啊?”
“李太医,我们是京城来的,送东西给您。” 阿福将锦盒举到眼前,声音尽量放柔和。
木门 “吱呀” 一声开了道缝,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者探出头来。他的眼睛浑浊不堪,眼角挂着黄脓,嘴角流着涎水,看见阿福手里的锦盒,突然往后一缩,浑身抖得像筛糠:“官爷饶命!我什么都不知道!药不是我加的!是她…… 是那个穿凤袍的女人逼我的!”
阿福心里一紧,知道苏凝猜对了 —— 这李太医不是真疯,是被吓疯的。他使了个眼色,两个汉子上前一步,假装要推门而入。老者果然更慌了,手忙脚乱地去关门,却被阿福一把按住:“太医别怕,我们不是来抓你的。你看这是什么?”
他将锦盒打开,金步摇上的珍珠在阴雨天里泛着冷光,那枚刻着 “凤” 字的簪头,正对着老者的眼睛。
“啊 ——!” 老者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像被火烧到一般,转身就往屋里钻,头重重撞在门框上,发出 “咚” 的一声闷响。他却像感觉不到疼,只是抱着头在地上打滚,嘴里胡乱喊着:“别拿那个东西吓我!是皇后!是她让我把‘牵机引’掺进阿胶里的!她说‘那孩子留不得,会挡我的路’!”
“谁喂给公主的?” 阿福追问,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个宫女…… 梳双丫髻,脸上有颗痣…… 叫翠儿……” 老者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翠儿喂完药就跑了…… 第二天就听说她掉进湖里淹死了…… 是皇后杀人灭口!她连个宫女都不放过!”
阿福掏出纸笔,飞快地记录着,笔尖划过纸面的 “沙沙” 声,和老者的哭嚎混在一起,在狭小的屋子里格外刺耳。他忽然注意到老者的手腕上,有一圈深深的疤痕,像是被绳索勒过 —— 看来当年为了让他闭嘴,皇后没少动刑。
“公主喝完药有什么反应?” 阿福继续追问,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老者突然停止了哭喊,眼神变得空洞,仿佛回到了五年前那个雪夜:“小脸发紫…… 手脚蜷得像虾米…… 抓着我的手喊‘太医救我’…… 可我不敢…… 皇后的人就在门外…… 我只能说‘是急病’……” 他说着,突然开始扇自己的耳光,“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眼睁睁看着那孩子断气……”
两个汉子看得有些不忍,想要阻止,却被阿福拦住。他知道,这些疯癫的证词,每一个字都可能是扳倒皇后的关键,不能心软。
“后来呢?皇后给了你什么好处?”
“赏了我五百两银子…… 让我告老还乡…… 还派了人跟着我……” 老者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涣散,“他们说…… 只要我敢往外说一个字…… 就把我全家扔进湖里喂鱼…… 我儿子才三岁啊……”
说到 “儿子”,他突然安静下来,眼泪从浑浊的眼角滚落,滴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阿福看着他这副模样,忽然想起自己在乡下的老娘,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 这后宫的争斗,从来都不止是女人的事,多少无辜的性命,都成了权力的垫脚石。
“我们能救你儿子。” 阿福收起纸笔,声音放缓了些,“卫家在江南有势力,能保你全家平安。但你要跟我们走,去京城,把你刚才说的话,告诉一个能为你做主的人。”
老者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却又很快熄灭了:“没用的…… 皇后的势力太大了…… 谁也斗不过她……”
“斗不斗得过,总得试试。” 阿福示意汉子上前,“你不想让你儿子一辈子活在阴影里吧?不想让他知道,他爹是个见死不救的懦夫吧?”
这句话像是刺中了老者的软肋。他愣了愣,突然停止了挣扎,任由汉子将他架起来。走到门口时,他回头望了一眼这间破旧的瓦房,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是在告别,又像是在解脱。
马车驶离桃花巷时,雨下得更大了。阿福将记录证词的纸小心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他看着蜷缩在角落、眼神依旧惶恐的李太医,忽然明白苏凝为何一定要找到他 —— 这疯癫的证词,虽然颠三倒四,却藏着最真实的恐惧,而恐惧,往往比任何证据都更有说服力。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瓷瓶,递给老者:“这是安神药,吃了能睡个好觉。等天亮了,咱们就出发去京城。”
老者接过瓷瓶,却没有立刻吃,只是反复摩挲着瓶身,像在确认这是不是又一个陷阱。阿福知道,五年的折磨早已让他失去了信任的能力,但他别无选择 —— 这是唯一能让他和家人活下去的机会,也是唯一能让安公主沉冤得雪的机会。
马车在雨夜里颠簸前行,车轮碾过积水的路面,溅起一片片水花。阿福撩开车帘,望着苏州城的方向,那里的灯火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像无数双眼睛,正静静注视着这场迟到了五年的审判。他不知道这疯癫的证词能起多大作用,但他知道,从李太医说出 “皇后” 两个字的那一刻起,有些事,就再也回不去了。
而远在京城的碎玉轩里,苏凝正对着那三页账册出神。窗外的竹影被风吹得摇晃,像有人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她忽然拿起笔,在纸上写下 “李太医,苏州桃花巷”,字迹坚定,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这场以疯癫为名的证词,终于为尘封的伤疤,撕开了一道光亮的口子。而她知道,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让这道口子,变成埋葬皇后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