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屋里死寂无声,唯有油灯灯芯偶尔的噼啪炸响,和占理微弱断续的呼吸,如同断弦的余音。
永宁盘坐在地,额上紧贴的龟甲已不再滚烫,温润的触感仿佛已与她融为一体。那浩瀚如星海的传承洪流,那关于规则本质、生灵权限、以及“开发者”冷漠观察的宏大图景,已在她灵魂深处沉淀、结晶。
心如明镜台,尘埃尽拂拭。
过往所有迷雾般的经历、匪夷所思的遭遇、身体诡异的反应、青乌子言语中的机锋与引导……此刻,都被这面骤然清明的“心镜”映照得纤毫毕现,串联成一条清晰得近乎冷酷的逻辑链条。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不再迷茫,不再惊惧,只剩下一种洞悉一切的澄澈与沉重。
那目光穿透昏暗,精准地落在几步之外,那个笼罩在宽大灰袍中、身影似乎永远带着一丝神秘的青乌子身上。
四目相对。
青乌子脸上那层惯有的、仿佛计算好弧度的笑容,在永宁那双仿佛能看穿灵魂的清澈银眸注视下,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那裂痕并非慌乱,而是一种被彻底看穿后的……了然与释然?
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喉间溢出一声极轻、又仿佛积压了千钧重担终于卸下的叹息。
他没有再维持那高人姿态,也没有试图辩解,只是像耗尽了所有力气般,有些颓然地席地坐了下来,坐在永宁对面不远处的泥地上,宽大的袍摆铺开,沾染了尘土。
“如何?”
他开口,声音有些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又像是等待最终的审判。
永宁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沉谧如水。
昏暗的阴影在青乌子脸上投下深深的刻痕,却掩不住他那双眼睛——那双无论他如何伪装面容、如何变换身份,都始终如一的眼睛。
狡黠时如林间狐,促狭时似顽童,灵动处若星子跳跃,专注时又深邃如渊。
就是这双眼睛,在鬼街时第一次给了她帛画的指引,在每一次紧要关头时,如幽灵般出现又消失,在刚才,还闪烁着狂喜与洞悉的光芒……
她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直指核心。
“青乌子……不……吾该唤尔作小彭祖吧?”
轰——!
青乌子整个人猛地一僵。
那双因震惊而骤然放大的眼眸中,翻涌起惊涛骇浪!那是一种被剥去所有层层伪装、直抵最核心身份秘密的骇然!他下意识地想要否认,想要再次戴上那副高深莫测的面具,但所有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在对上永宁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时,化为徒劳的挣扎。
随即……那震惊的浪潮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荒谬的、带着苦涩与释然的……笑意。
那笑意在他嘴角缓缓漾开,起初是无声的,接着演变成低低的、压抑的闷笑,肩膀随之耸动。
笑声越来越大,带着一丝癫狂,一丝自嘲,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仿佛卸下了万钧重负的喟叹。
“哈……哈哈……咳咳……”
他笑得几乎呛咳起来,抬手抹了抹眼角并不存在的泪花,声音带着笑过之后的沙哑:“吾就知……吾就知……瞒得过天下人,终究是瞒不过尔……”
他抬起头,目光复杂难明地看向永宁,那眼神里有钦佩,有无奈,有长久伪装的疲惫,甚至还有一丝……隐秘的欣喜?
“罢了。”
他喃喃道,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那只一直隐藏在宽袖中的手抬了起来,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缓缓伸向自己的下颌边缘,摸索着。
“嗤啦——”
一声细微却刺耳的撕裂声响起。
他指尖用力,竟从下颌边缘,一点点揭起一层薄如蝉翼、近乎透明、却带着死人般灰败光泽的“皮”!
永宁屏住了呼吸,目光一瞬不瞬。
随着那层“皮”被缓缓向上剥离,一张与刚才那平凡甚至有些木讷的“青乌子”截然不同的面容,逐渐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
肤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如同上好的冷玉,却并非病态,反而透出一种清冽的韵味。下颌线条清晰而利落,鼻梁挺直,唇形薄而优美,此刻正紧抿着,透着一丝紧张。最引人注目的,依旧是那双眼睛——没有了面具的遮挡和刻意的浑浊,此刻彻底显露出本来的光彩。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是极深的琥珀色,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又狡黠的光泽,如同蕴藏了千年秘密的琥珀。
那里面此刻清晰地映着永宁的身影,映着地窖跳动的灯火,也映着长久以来深埋的、终于得以坦露的……真实情感。
是一张与过往完全不同的脸!
也是那双从未变过的眼睛!
永宁心中再无怀疑。
无论他是谁,此刻揭下面具、苍白而清俊的青年,这双眼睛始终未变,它是所有伪装下,唯一无法彻底掩藏的“真实”。
小彭祖……
她通过这双眼睛仿佛看到了彭祖氏最后的血脉,那个传说中精通养生、智慧通达、却因家族牵连而隐姓埋名数百年的神秘人物。难怪他对大彭氏的禁制如此了解!难怪他能在殷都错综复杂的势力中游走自如!难怪他懂大禹之术……
青乌子抬手,将那张薄如蝉翼、此刻却显得无比沉重的“死人面”随意丢在脚边,仿佛丢弃了一个背负多年的枷锁。他抬起头,第一次以毫无遮掩的真容,坦然地迎上永宁的目光。那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后的脆弱,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前所未有的坦诚。
“其实……”
他开口,声音比之前清朗了许多,带着青年特有的质感,却又因紧张而微微发紧:“尔曾骗那公子启,说吾是尔未婚夫……”
他顿了顿,琥珀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促狭,随即又被一种更深沉、更真挚的情绪覆盖:“吾……吾是真心欢喜高兴啊……”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温柔:“那一刻,吾就在想……若那……是真的,该有多好……”
他微微垂眸,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嘴角勾起一个苦涩又甜蜜的弧度。
“后来……”
他的声音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少年人特有的羞赧:“在得知尔与陆亚定亲后……”
他猛地吸了口气,仿佛要压下喉头的哽咽:“吾还……偷偷躲起来,一个人哭了好久……”
少年的情愫,纯粹、炽热、不染尘埃。
这突如其来的、毫无遮掩的表白,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永宁心中激起了圈圈涟漪。
她看着眼前这张苍白却难掩风华的年轻脸庞,看着他眼中那份毫不作伪的赤诚与苦涩,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些酸涩,有些动容。
这份情意,在阴谋与鲜血交织的泥沼中,显得如此珍贵,又如此……不合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