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帘掀开一条缝,颜氏探头望去。陈将军已洗刷干净,套上了杨大江的一身半旧粗布衣裤。衣裳明显紧绷,裹在他那身铁打般的腱子肉上,袖子短了一截,露出肌肉虬结的小臂,裤腿也吊在脚踝上方,配上他那张犹带战场煞气的糙脸,活脱脱一个刚打劫了成衣铺的山大王,正搓着手,眼巴巴地跟杨老爹搭话,目光却总忍不住往灶房这边飘。他那几个亲兵也收拾利索了,正吭哧吭哧地搓洗自己那身血泥板结的衣裳,顺带把倒座房地上的泥水血污刮扫干净。
“下面!”
颜氏果断下令。
灶房里顿时白雾升腾。大锅滚水翻腾如花,周婆子将切好的面条抖散,如银鱼入海般倾入沸水。长竹筷搅动,面条在滚水里沉浮舒展。待煮到恰到好处,一根根捞起,控去水汽,盛入旁边几个粗陶大盆里。浇上热气腾腾、浓稠油亮的土豆肉末臊子,颜氏甚至把杨老爹嫌累赘不让她带走、一直丢在墙角的那小半缸咸菜都搬了出来,切成细细的丝,堆了冒尖的一小盆!
“端出去!吃!都给我使劲吃!面条管够!臊子自己浇!”
当那几个粗陶大盆重重落在葡萄架下的石桌上时,陈将军和他那十个亲兵的眼睛瞬间直了!那扑鼻的浓香,那油亮酱色裹着面条的丰盛臊子,那堆得冒尖的咸菜丝……连日里在死人堆里打滚、靠冰凉干饼和浑浊凉水吊命的肠胃,此刻发出了惊天动地的轰鸣!
颜氏叉着腰,声音带着一种当家主母的豪气,目光扫过那几个眼睛都看直了的兵痞,
“吃饱了才有力气杀鞑子!”
话音未落,陈将军第一个抄起筷子,也顾不上烫,飞快地挑了一大筷子面条堆在自己粗陶大碗里,紧接着狠狠舀起两大勺浓稠喷香的臊子浇上去!肉末、土豆沙、酱汁瞬间裹满了面条。
“吃!”
陈将军只吼出一个字,抄起筷子,当先挑起一大筷子面条,也顾不上烫,胡乱吹了两口,便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滚烫、筋道、裹满浓香肉臊的面条甫一入口,那久违的、属于热食的丰腴滋味瞬间在味蕾上炸开!他喉结疯狂滚动,腮帮子高高鼓起,咀嚼的动作快得只见残影,呼噜呼噜的吸溜声震天响。那九个亲兵更是如同饿狼扑食,筷子在盆里搅动得飞快,脑袋几乎埋进盆里,只听见一片风卷残云般的吞咽吸溜声,间或夹杂着被烫到的嘶嘶抽气,却没人舍得慢下分毫。
一大盆面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凹陷下去。颜氏和周婆子、凤儿如同救火队员,灶房里煮面的白雾就没散过。一盆空了,立刻换上满满一盆!面条、臊子、咸菜丝,流水般端上。
吃到第四盆时,几个年轻亲兵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额头上冒出了细汗,却还在顽强地往嘴里塞。陈将军更是敞开了杨大江那件本就紧绷的中衣领口,露出古铜色的结实胸膛,脸上油光发亮,嘴里嚼着,眼睛还盯着盆里最后一点臊子。
直到第五个空盆被撤下,葡萄架下的“战斗”才逐渐接近尾声。
“嗝——!”
一个亲兵没忍住,打了个响亮的饱嗝,连忙捂住嘴,脸涨得通红。
“呃……撑……撑死老……我了……”
另一个揉着鼓胀如球的肚子,靠在葡萄架柱子上,满足又痛苦地哼哼。
“呃——!”
“嗝——!”
“嗬……”
几个精壮的汉子,此刻个个吃得肚皮滚圆,瘫坐在小凳上,腰带都悄悄松开了扣。满足是满足,就是撑得连动动手指头都觉得费劲,只能哼哼唧唧地喘着粗气。
陈将军也撑得够呛,他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看着眼前一片狼藉的空盆空碗,再看看自己那副敞胸露怀、撑得直翻白眼的德行,再瞅瞅旁边几个同样毫无形象、瘫软如泥的手下,一股强烈的、混合着满足与丢脸的情绪猛地涌了上来。
他娘的!这面子里子,今儿算是彻底栽在杨家这小院里,掉得干干净净了!自己这吃相没出息也就罢了,带出来的兵,也跟着丢人现眼!
“一群没出息的东西!”
他恼羞成怒地低骂了一句,也不知是骂兵还是骂自己。
“都起来!站起来溜达溜达!刚吃完就挺尸,想胀死吗?”
颜氏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碗走出来,没好气地呵斥,顺手将碗塞给离她最近、撑得翻白眼的一个亲兵,
“一人半碗!喝了!”
“婶子,这……这是?”
陈将军看着那碗里乳白色的面汤,有些茫然。
“原汤化原食!老祖宗的规矩!省得你们这群饿死鬼撑破肚肠,回头赖上我老婆子!”
颜氏瞪着眼,语气凶巴巴,
“都给我喝了,在院子里慢慢转圈!转够二十圈再歇着!”
陈将军哪敢有二话?乖乖接过碗,喝下那带着麦香、温热熨帖的面汤。十一个撑得走不动道的汉子,排成一溜,在杨家小小的前院里,臊眉耷眼、一步三挪地开始了艰难的“饭后消食”。陈将军走在最前面,绷着脸,努力想维持点将军的威严,奈何那件紧绷的小褂和时不时冒出来的饱嗝,彻底出卖了他。那场面,说不出的滑稽又透着几分心酸。
后院正房里,气氛却是另一番光景。
一张小方桌摆在炕上,元娘、刘秀芝、王夫人、王霜、舒玉围坐着。周婆子端进来一大盆温着的、同样浇了土豆肉末臊子的面条。虽然也是包皮面,但臊子里的肉末明显比前院那盆更少些。
周婆子一边给众人分面,一边眉飞色舞地描述着前院的盛况:
“……哎呦喂,夫人小姐们是没瞧见!那陈将军,还有那几个兵爷,吃得那叫一个欢实!五大盆啊!满满当当五大盆面条!风卷残云似的!最后一个个吃得,啧啧,肚皮溜圆,腰带都解开了!撑得坐在那儿直哼哼,被咱家老夫人赶着在院子里遛弯呢!那走路的样儿,活像怀了六个月!”
“噗嗤!”
刘秀芝第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元娘也抿着嘴直乐。王夫人脸上虽还带着些疲惫苍白,此刻也不由得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轻轻摇了摇头。
舒玉更是笑得小肩膀一耸一耸,面条都差点从筷子上滑下去。她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的王霜。王霜也低着头,嘴角微微弯着,小口小口地吃着面,只是眼睛还有些红肿,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舒玉心里一直惦记着西厢房那场惊天动地的哭嚎。趁着大家被周婆子的话逗乐,注意力分散,她悄悄在桌子底下用脚尖碰了碰王霜的腿。
王霜动作一顿,抬眼看向舒玉。
舒玉飞快地朝她眨眨眼,用口型无声地问:
“霜总,下午……为什么哭呀?她……又打你了?”
王霜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一紧,下意识地飞快瞥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娘亲王夫人。王夫人正听着周婆子说话,似乎并未注意这边。王霜这才松了口气,垂下眼,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飞快地对舒玉回了一句:
“晚上……晚上告诉你。”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
舒玉点点头,不再追问,低头专心对付碗里的面条,心里却像被小猫爪子轻轻挠了一下,对那个“晚上”充满了好奇。后院正房里的气氛温馨而放松,女眷们小声说笑着,分享着这顿迟来的、带着劫后余生般轻松的面条。前院隐约传来的、陈将军努力克制却依旧漏出来的饱嗝声,和绕着圈子的沉重脚步声,仿佛成了这夜晚最诙谐的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