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再快些!手脚麻利点!”
王县丞嘶哑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搬运粮袋的民壮。一袋袋沉甸甸、打着醒目补丁的粗麻粮袋,如同流水般从盖着油布的板车上卸下,被民壮们扛在肩头,脚步沉重而迅捷地送进县衙大仓敞开的黑洞洞大门里。沉闷的落地声在狭窄的空间里不断回响。
齐万年站在角门阴影里,眼睁睁看着自家库房管事哆嗦着手,在那张墨迹未干的“齐府齐万年捐粗粮四十石整”收据上按下鲜红的手印,只觉得心尖上那点肉又被狠狠剜去一块,疼得他嘴角都在抽搐。
“齐东家高义!满城军民,感念不尽!”王县丞飞快地将收据塞进袖袋,对着齐万年匆匆一揖,语气里的感激倒是多了几分真切。
“好!好!入库完毕!开仓——!”
一声沙哑却带着狂喜的嘶吼猛地从大仓门口炸响!
只见陈将军如同出柙的猛虎,大步流星地从仓门内跨出!他仅剩的那条好臂膀猛地一挥,吊着夹板的伤臂也激动得微微颤抖。那张被刀疤贯穿、平日如同铁铸般冷硬的脸庞,此刻竟焕发出一种近乎狂热的光彩,眼中燃烧着熊熊的战意和嗜血的兴奋!
“儿郎们!粮——到了!”
他声如洪钟,震得小巷墙壁上的浮灰簌簌落下。他身后,几个亲兵正合力推开沉重的库门,露出里面堆积如山的粮袋一角!那沉甸甸的、象征着生机和力量的景象,瞬间点燃了所有守仓兵卒眼中的火焰!
“把家伙什都给我架起来!就在这衙门口!架起大锅!烧水!淘米!给老子煮饭!煮稠粥!蒸大馍!”
陈将军的吼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让兄弟们敞开了肚皮吃!管饱!管够!”
他猛地扭头,布满血丝、却亮得骇人的狼眼死死盯住王县丞和惊魂未定的李县令,声音如同金铁交击,带着令人胆寒的杀气:
“等弟兄们吃饱喝足,老子亲自押着粮车,杀回史家沟!让那群狗娘养的鞑子尝尝,吃饱了的刀枪是什么滋味!老子要拿他们的狗头,给咱这新粮祭旗!”
“祭旗!祭旗!”
短暂的死寂后,围在仓门口的兵卒爆发出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狂热嘶吼!连日来的饥饿、恐惧和绝望,在这一刻被那实实在在的粮食和主将冲天的杀气点燃,化作了熊熊燃烧的战意!
就在这肃杀与狂热交织的县衙门口,几十里外援兵停滞的憋闷,与眼前粮草到位、杀气冲霄的景象,构成了一幅诡异而令人窒息的乱世图景。
一刻钟之后静岚县衙大门洞开,气氛肃杀。
十几辆板车一字排开,车上堆满了打着齐家标记的粗麻粮袋。陈将军仅用那条完好的手臂,便轻松提起一袋足有百斤的粮食,如同掂量一块轻飘飘的石头,“咚”的一声重重掼在打头的板车上。那沉闷的巨响震得旁边几个负责押运的年轻士卒眼皮直跳。
“都听清楚了!”
陈将军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刮过每个人的耳膜,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平静,
“粮,老子带走了。五百人,跟老子杀回史家沟!”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面前挑选出来的、还算精悍的五百士卒,那目光如同在挑选趁手的兵器,没有丝毫温度。
“将军!县令大人和王县丞他们还在……”
一个穿着小旗服色的军官忍不住开口,目光担忧地瞥向县衙深处。李县令和王县丞此刻正陪着齐万年,在里头“劝分”其他富户,尚未出来。
“等?”
陈将军嘴角咧开一个极其短促、充满血腥气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牙齿,
“等那帮子老爷们磨完嘴皮子,黄花菜都凉了!老子的兵在史家沟是用命在填!用血在堵!一刻也等不起!”
他不再废话,单手一撑,利落地翻身跃上板车旁一匹格外健硕、鬃毛如火的战马。那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四蹄刨地,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身上那冲天而起的杀气。陈将军俯身,仅剩的那只大手温柔地、近乎病态地抚过挂在鞍侧那把厚背朴刀的冰冷刀鞘,动作轻柔得像抚摸情人的肌肤。随即,他猛地抬头,眼中再无半分温情,只剩下择人而噬的凶光,暴喝如同惊雷炸响:
“开拔——!”
“开拔——!”
传令兵嘶哑的吼声接力般响起。
沉重的车轮碾过青石板街道,发出隆隆的闷响。五百士卒沉默地跟上,脚步沉重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队伍如同一道沉默的钢铁洪流,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死气,朝着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史家沟方向,滚滚而去。街道两旁的民居门窗紧闭,偶尔有胆大的从门缝里窥视,也被那扑面而来的煞气惊得缩回头去。
陈将军端坐马上,腰背挺得笔直,像一尊移动的铁塔。他最后瞥了一眼县衙那紧闭的大门,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讥诮的弧度。指望那些脑满肠肥的蠹虫明白家国大义?不如指望老子手里这把刀!
而此刻,远离县衙喧嚣的杨家小院,却沉浸在一片劫后余生般的短暂宁静里。
初春晌午的阳光透过葡萄架新发的稀疏嫩叶,斑驳地洒在青砖地上。颜氏坐在耳房门口的石阶上,腿上铺着一块半旧的粗布巾子,正用那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极其霸道地绞拧着裹在布巾里的一把湿漉漉的长发。
“嘶——阿奶轻点!干的差不多了!头发要掉了!”
被拧得龇牙咧嘴的舒玉像条离水的鱼,在颜氏怀里徒劳地扑腾着小短腿。
“掉光了省心!省得作妖!”
颜氏手下力道不减,嘴里噼里啪啦地数落,
“大清早洗澡!洗完还坐风口!作不死你个小猢狲!”
布巾在她手里被拧麻花似的反复挤压,水珠滴滴答答落在洇湿的青砖上。
旁边的顾九僵着身子坐在另一级石阶上,湿漉漉的长发同样被裹在另一块粗布巾里,承受着颜氏那力道十足、毫不留情的“绞发神功”。她垂着眼,脸颊绯红,长长的睫毛因头皮被扯痛而微微颤抖,却咬着唇一声不吭。老夫人那粗粝的手劲透过布巾传来,带着不容拒绝的暖意和一种奇异的、让她心头发酸的熨帖。
刘秀芝坐在东厢房的门槛上,就着明亮的日光,手里纳着一只厚实的千层底鞋底。粗大的针带着麻线穿过密实的袼褙,发出“嗤啦……嗤啦……”的轻响。她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的平静,偶尔抬头看一眼院子里被颜氏“蹂躏”的两个丫头,嘴角会不自觉地弯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元娘抱着舒婷坐在她旁边的小板凳上,正低声哼着一支不成调的、婉转柔和的小曲儿。舒婷葡萄似的大眼睛半睁半闭,小脑袋一点一点,眼看就要在暖阳和母亲的柔声细语里沉沉睡去。
周婆子在灶房门口,拿着个豁口的破陶盆,“梆梆梆”地剁着最后几颗蔫巴巴的菘菜帮子,准备掺进晌午的杂粮糊糊里。单调的声响反而更衬得小院的宁静。
“啪嗒。”
刘秀芝手中的针线篓子突然毫无预兆地滑落在地,几缕麻线、顶针和半只纳好的鞋底滚了出来。
她脸上的那点宁静瞬间冻结、碎裂。方才还带着一丝温婉笑意的脸庞,此刻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种近乎死灰的惨白。眼睛死死盯着院门方向,瞳孔因极度的惊骇而放大,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怖的景象。
“梆梆梆……”
周婆子剁菜帮子的声音还在继续。
“嗤啦……”
颜氏用力绞干顾九最后一缕头发的水汽。
“嗯……”舒婷在元娘怀里无意识地哼唧了一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
“砰!砰砰砰!”
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如同冰雹般猛地砸碎了小院这脆弱的宁静!
“秀芝!妹子!开门!哥来看你了!”
一个粗嘎的男声,穿透不算厚实的榆木院门,清晰地传了进来!
这声音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刘秀芝强撑的平静。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晃了晃,几乎要从门槛上栽倒下去。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那双死死攥着衣角、指节捏得发白的手,泄露着她内心翻江倒海的恐惧和绝望。
颜氏绞头发的手顿住了,浑浊的老眼里瞬间闪过一道精光,如同嗅到危险的母豹。她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向骤然失色的刘秀芝,又扫向那扇被拍得砰砰作响的院门。
元娘的哼唱戛然而止,下意识地将怀里的舒婷搂得更紧。
“梆!”
周婆子手里的破陶盆掉在地上,蔫巴巴的菜帮子滚了一地。
小院上空,那短暂而珍贵的宁静假象,被这突如其来的拍门声和刘秀芝那惨白的脸,彻底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