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
舒玉揉着鼻子往八仙桌前一坐,羊角辫上沾的水珠甩了糯米满脸。白狐金瞳圆睁,鼻尖几乎戳进她衣领里猛嗅,尾巴尖炸成个鸡毛掸子。
“去去!”
舒玉用包子挡脸,“大清早发什么癫?”
糯米歪着脑袋,前爪扒着桌沿人立而起,毛茸茸的屁股在晨光里扭成朵白菊花。它突然扭头闻了闻自己尾巴根,又凑近舒玉袖口深吸一口,整张狐脸皱成核桃——这味道,像是自己刨坑埋过的腌臜物,可明明每次都在颜氏指定的沙坑如厕啊!
“啪!”
元娘抱着舒婷闪身避开狐尾横扫,襁褓里的奶团子突然“哇”地干嚎:
“哇!”(\"臭!姐姐臭!我都被洗了好几次了!\")
“哎呦我的小祖宗!”
颜氏举着汤勺从灶房冲出来,“这都洗三回了,怎么还一股子泔水味?”
“定是这骚狐狸作的妖!”元娘柳眉倒竖,绣鞋尖踢向糯米,
“再敢往孩子跟前凑,仔细你的皮!”
“定是糯米又去哪儿偷吃鱼了!”
刘秀芝捏着鼻子往门外赶狐,“再乱窜就把你送回山里!”
白狐委屈地缩在葡萄架下,爪子扒拉着舒玉的绣鞋不放。舒玉心虚地扒着碗沿,余光瞥见舒婷正冲她吐泡泡——奶团子虎头帽下的葡萄眼弯成月牙,俨然在说:
“让你偷吃螺蛳粉!”
“啊!”
舒婷突然指着糯米奶声奶气:
“嗷嗷!”(冤枉狐了!)
众人齐刷刷望向白狐,糯米正专注地舔着爪子,闻言浑身僵住。元娘柳眉倒竖:
“好你个糯米!”
抄起鸡毛掸子就追,惊得白狐蹿上屋顶发出凄厉长嚎。
“不是它...”
舒玉弱弱辩解,被颜氏一筷子敲在额角:
“吃饭!”
晨光漫过窗棂时,舒玉已换了三盆洗澡水。她拎着皂角往身上猛搓,顾九端着热水进来时,正撞见小丫头把脸埋在水里吐泡泡。
“小姐这是...”
顾九望着满地湿衣欲言又止。
“练闭气!”
舒玉顶着水草似的乱发钻出木盆,
“万一哪天和你似的死一半不想死了还能自己上来!”
“呸呸呸!”
顾九慌忙打断,“童言无忌!”
前院传来骡铃叮当。杨老爹套着车辕招呼杨大江:
“后晌就能回,地窖钥匙搁灶王爷像后头了。”
舒玉顶着湿发蹦出来:
“阿爷!帮我看菜畦!我怕我撒的种子长不起来!”
羊角辫甩出的水珠溅了钱师父满脸,老头儿正蹲在窗根下凿外带窗口,凿子差点戳中手心。
晨光漫过新翻的菜畦时,杨老爹的烟袋锅在舒玉的“杰作”前定格。歪七扭八的田垄活像醉汉画的符,嫩苗蔫头耷脑地插在土坷垃缝里,最离谱的是垄沟里汪着的水——活像给菜苗挖的护城河。
“阿爷......”
舒玉揪着衣角蛄蛹,“我照着《农政全书》挖的排水渠......”
“排水渠?”
老头儿烟锅敲在垄台上,“你这是要淹死鞑子?”
颜氏抱着洗衣盆路过,见状笑得直拍大腿:
“老头子种了一辈子地了,毛毛你这叫关公门前耍大刀!”
杨老爹卷起裤腿跳下田垄,老茧纵横的手掌拂过嫩苗:
“瞧见没?莴苣苗要浅埋,芹菜喜阴得搭棚......”
枯枝似的手指灵巧如蝶,眨眼间重整山河。舒玉蹲在垄边猛记笔记,炭笔在黄纸上划出歪扭的蚯蚓文。
“阿爷,瓜果皮沤肥要几日?”
“桑枝和麻秆哪个更抗虫?”
“若是混种茱萸能不能防......”
烟袋锅“当啷\"”敲在铁锹上,惊飞菜畦边的麻雀。杨老爹抹了把汗,沟壑纵横的脸上浮起笑意:
“小猢狲问题比田鼠洞还多!”
骡铃响过三遍,杨大江扛着麻袋钻进车厢:
“爹,该动身了。”
“把这个捎上。”
颜氏追出来塞了个油纸包,
“新晒的艾草,驱虫比药铺的强。”
舒玉扒着车辕不撒手:“阿爷,我的菜苗......”
“死不了。”
老头儿往她脑门弹了个爆栗,“比你阿爹当年强,他头回种萝卜把苗当草薅了。”
颜氏倚着月洞门笑骂:
“装什么大尾巴狼!当年是谁把麦苗当野草拔了?”
祖孙俩在晨光里笑作一团。杨老爹粗糙的指尖捏起粒菜种:
“这南边种子皮厚,得拿温水泡过...”
话音未落,舒婷突然在摇篮里蹬腿大哭,奶团子的虎头鞋精准踢飞了葫芦瓢。
骡车碾着青石板远去时,舒玉正跟着周婆子学腌萝卜。粗盐粒在她掌心化成雪,忽然听见街面传来杂沓脚步声。暗卫乙拎着扁担冲进来:
“东家!西市粮铺排起长队了!”
“管他作甚?”
刘秀芝往坛子里码萝卜,“咱家存粮够吃仨月。”
辰时时初刻,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肉包五十!素的三十!”
绸缎庄掌柜的马车堵在门口,小厮挥舞钱袋直嚷嚷,“快些!要赶路!”
舒玉扒着柜台数铜板,羊角辫扫过暗卫乙腰间的佩刀:
“怪了,往日都是十个八个买...”
城郊官道上,杨老爹的烟袋锅突然重重敲在车辕。拉车的青骡惊得扬起前蹄,差点把后头打算拉麦子的麻袋甩进沟里。
“爹?”
驾车的杨大江慌忙勒缰绳,“您当心......”
“掉头!”
老头儿突然暴喝,沟壑纵横的脸映着远处腾起的狼烟,“快回城!”
“可咱才出城三里......”
“路上都是往城里走的,怕是出事了!”
杨老爹指尖发颤,“家中妇孺都在城内,快回!”
车轮在官道上碾出火星。杨大江把鞭子甩出残影,后头跟着的粮车差点撞上运柴的牛车。卖柴老汉刚骂了半句“赶着投胎”,抬眼望见北边天际,扁担“咣当”砸在脚背上。
城门卫兵正要落下闩木,忽见烟尘中冲来辆骡车。杨大江的破草帽飞过护城河,嘶吼混着骡铃炸响:
“军爷且慢!我家八十老母病危——”
“滚!”
守门卒的长枪擦着车板划过,“知府有令......”
“军爷行个方便!”杨老爹甩出袋铜钱,钱串子“哗啦”散成满地金雨。趁着卫兵低头捡钱的空当,骡车擦着闩木缝隙挤进城门,车辕在青石板上刮出串火星。
杨家的铺子异常的火爆人潮涌动,一柱香后街角突然炸开哭嚎。卖炊饼的孙瘸子瘸着腿狂奔,蒸笼滚了满地:
“关城门了!鞑子打来了!”
空空的蒸笼里被慌乱的人群掀翻,舒玉踮脚张望时,正撞见杨老爹的骡车逆着人潮冲来。车辕上溅满泥浆,杨大江的短褐裂了口子,活像被野兽挠过。
“关门!”
杨老爹的烟袋锅敲得门框火星四溅,“卸门板!快!”
暗卫乙“咣当”落下门闩,外头传来拳头砸门声:
“十个肉包!我出双倍!”
“实在对不住,今早蒸的包子都卖光了。老汉方才也没买到面,还请去别家看看!”
杨老爹扯个借口打发了外头的人,还有不信的人不断的拍着门板。直到暗卫乙声如洪钟喊了三遍没有食材了,人群才散去。
“作孽哟...”颜氏搂着舒玉直哆嗦,奶团子攥着拨浪鼓往嘴里塞,浑不知大难临头。元娘搂紧奶团子:
“爹,出什么事了?”
老头儿喉结滚了滚,掌心在裤腿上蹭出两道泥印:
“宁武关破了!”
杨大江抓起茶壶猛灌,喉结滚动间溢出惊雷:
“宁武关失守!流民说鞑子骑兵离咱不过百里!”
元娘怀里的舒婷突然呛奶,锦缎襁褓上晕开深色水渍。顾九脸色煞白地攥住窗棂,指甲在雕花木上掐出月牙痕。
“城门方才已经关了。”
杨老爹摩挲着烟袋锅,火星明灭映出眉间深纹,
“知县带着衙役在城头守着,说是为防细作不准出入。”
暗卫甲突然抽动鼻翼:“什么味?”
众人齐刷刷望向灶房——蒸笼还在冒白气,周婆子颤巍巍探出头:
“最、最后一笼翡翠包...”
“造孽啊!”
颜氏拍着大腿哭骂,
“天杀的鞑子!好容易过几天安生日子...”
“消息确切吗?”
舒玉刚问出口,就被顾九惨白的脸色噎住。少女手中的茶盏\"咔嚓\"裂成两半,茶水在青砖上洇出片地图。
“鞑子这回估计是要冲。”
暗卫乙突然出声,剑穗无风自动,
“宁武关破关后再无险关可守,骑兵三日可抵太原。”
钱师父的工具箱“咣当”坠地,锯条在夕阳下泛着冷光。周婆子突然瘫坐在地:
“俺家老头子和儿子还在村里......”
“城门已闭。稍后我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把他们接进来。”杨老爹的烟袋锅敲在门闩上,
“从今日起,铺子歇业。对外就说没粮食了,开不了铺子。”
舒玉扒着门缝往外瞧,长街如被飓风扫过。糖画摊倾翻在地,风卷着《三字经》残页滚过青石板,不知谁家的绣鞋挂在老槐树梢,活像招魂幡。
“阿爷。”
她突然转身,羊角辫扫落窗台的茱萸粉,
“咱家地窖存粮够吃多久?”
杨老爹摩挲着炕沿的裂痕:“新麦未收,陈粮约摸撑两月。”
“太少了,远远不够。”
舒玉突然开口,指尖掐进掌心,
“要算上逃难的流民,哄抢的乱兵还有趁火打劫的泼皮......”
“闭嘴!”
元娘突然厉喝,惊得舒婷哇哇大哭。她慌忙拍哄孩子,眼泪却砸在奶团子的虎头帽上:
“不会的......官府定有安排......”
“阿娘,官府眼下自顾不暇,怕是指望不上!”
“再说浑话家法伺候!”元娘抄起笤帚疙瘩。
暮色压城时,杨家正房点起三盏油灯。舒婷在摇篮里吐着奶泡,浑然不觉窗外飘来焦糊味——那是城门方向在烧护城河外的民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