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小院的青石板,仿佛永无止境。包拯坐在书房里,面前摊开着《洗冤集录》,目光却落在窗外那株被雨水打得抬不起头的芭蕉上。烂泥巷那具空洞的“骷髅”影像,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官府草草结案,像用一块肮脏的破布匆忙掩盖了脓疮,但那腐臭的气息,却依旧从布料的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渗出来,弥漫在这座城市的空气里。
他不是开封府尹了。那方象征着权力和责任的印信,已移交他人。如今的他,只是一个顶着虚衔、赋闲在家的“前朝官员”,行动受限,人走茶凉是官场常态。多管闲事,尤其是命案,是官场大忌。
然而,那种对真相近乎本能的执着,以及目睹不公时难以抑制的愤懑,如同骨鲠在喉,让他无法安然置身事外。他端起早已凉透的茶碗,指尖感受到的是一片冰冷的瓷意。
就在这时,院门被轻轻叩响,声音怯懦,带着迟疑,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展昭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廊下,隔着门低声询问后,才将门打开一条缝。
门外站着一个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身子单薄得像风中芦苇,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衣裳,头发被雨水淋得紧贴头皮,脸色惨白,嘴唇冻得发紫。他一见到院内的包拯,“扑通”一声就跪在了泥水里,未语泪先流,肩膀剧烈地抽搐着。
“包……包大人……”他哽咽着,声音嘶哑,“求……求您给我姐姐伸冤啊!她死得冤啊!”
包拯眉头微蹙,示意展昭将他扶起,带入屋内避雨。年轻人叫李实,是城南一个普通织户家的儿子。他的姐姐,名叫李秀娘,是汴京小有名气的绣娘,尤其擅长苏绣,偶尔会接一些大户人家的精细活计。
“半个月前……就是官家设宴那几天前后,”李实用袖子胡乱抹着眼泪,断断续续地诉说,“姐姐接了个私活,神神秘秘的,说是个大主顾,给的工钱特别高,但要求也怪,不准对任何人说,连绣样都只能晚上偷偷看……她那几天又兴奋又害怕,总说绣完了这笔,就能给家里换个大点的房子……”
“然后呢?”包拯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然后……然后她就没了!”李实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五天前的早上,有人发现她……她漂在城东金水河下游的芦苇荡里!官府的人来了,捞上来,就说……说是失足落水淹死的!可……可我姐姐她从小就怕水,从来不去河边洗衣裳!而且……”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恐惧和愤怒,“我偷偷去看过……她脖子上……有掐痕!很深的掐痕!”
失足落水,脖子上却有掐痕。又是一个被轻易定性的“意外”。
“官府不管……说我是伤心过度,眼花了……说我再闹,就是扰乱公务……”李实绝望地抓住包拯的衣袖,“包大人,我知道您不是开封府尹了……可满汴京的人都说,只有您……只有您会为我们这些小民做主!我求求您了!”
包拯看着年轻人那双被绝望和希望交织灼烧的眼睛,沉默了片刻。他清楚介入此事的风险,这很可能触及某个“体面”的阶层,引来更大的麻烦。但那双眼睛,和烂泥巷里那具空洞的尸体重叠在一起,让他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你且先回去,此事,我已知晓。”包拯最终缓缓道,没有承诺,却也没有推辞。李实千恩万谢地走了,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午后,包拯和公孙策出现在离小院不远的一家名为“清源居”的茶馆里。茶馆里人声鼎沸,烟雾缭绕,茶博士提着硕大的铜壶穿梭在桌椅间,说书人拍着醒木,讲述着前朝演义,各色人等在此高谈阔论或窃窃私语。这里比庄严却冰冷的开封府大堂,更接近这座城市的真实脉搏。
两人选了个靠墙的僻静角落。公孙策抿了一口粗茶,眉头皱起,随即又舒展开,带着他那标志性的讥诮笑容:“这茶水的味道,倒是和如今官府的办案水平相得益彰——寡淡,还带着一股子霉味。”
包拯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将李实所述的情况低声告知。
“绣娘……秘密活计……高额报酬……不合情理的‘失足落水’……脖颈掐痕……”公孙策指尖蘸着茶水,在油腻的桌面上无意识地划拉着,“听起来,可比烂泥巷那位‘骷髅’先生要精致多了。至少,凶手还知道把她扔进河里,试图用水冲掉痕迹,而不是随便扔进垃圾堆。”
“精致,往往意味着凶手更在意‘体面’。”包拯淡淡道,“秀娘绣的东西,恐怕非同一般。”
“而且时间点又卡在宫宴前后,”公孙策眼中精光一闪,“这汴京城里,需要秘密制作不合规制物品的‘大人物’,可不多啊。会不会……和我们要查的那位,有点关联?”他意指烂泥巷的案子。
包拯沉吟道:“两案并查。秀娘这条线,或许能撕开一个口子。”
调查在无声无息中展开,如同地下的暗流。
雨墨再次发挥了关键作用。她扮成一个寻找活计的流落小户女子,混入了秀娘生前工作的那个位于城西偏僻巷弄的地下绣坊。绣坊设在阴暗潮湿的半地下室里,空气中弥漫着丝线、染料和霉湿混合的怪异气味。数十名绣娘埋首于绷架前,指尖翻飞,却无人交谈,只有绣花针穿透绸缎的细微声响,压抑得令人窒息。
雨墨机灵勤快,又舍得花几个小钱买零嘴与那些年纪较大的绣娘分享,很快便套到了一些消息。秀娘确实是坊里手艺顶尖的几人之一,性格内向,但为人不错。大约一个月前,她被坊主单独叫去,接了一桩极神秘的活计,之后便很少与其他绣娘一同做工,常常独自留在坊里最里面那间小屋里忙到深夜。有好奇的姐妹趁她不在时偷偷扒门缝瞧过,隐约看到绷架上是一幅极其繁复华丽的凤凰牡丹图样,但那凤凰的形态和爪下的云纹,似乎与宫廷常见的规制略有不同,具体哪里不同,她也说不上来。只知道秀娘那段时间精神压力很大,有次还无意中念叨过“这要是被发现了可怎么得了”。
与此同时,展昭则瞄准了李实提到的、姐姐生前曾多次悄悄前往的一家绸缎庄——“云锦轩”。这家店铺门面不大,却地处繁华地段,装潢低调中透着奢华,进出皆是衣着体面的仆役或管家模样的人,显然服务的客户非富即贵。
展昭没有穿官服,只着一身利落的深色劲装踏入店中。掌柜的是个留着山羊胡、眼神精明的中年男人,见展昭气度不凡却面生,态度客气中带着疏离。展昭假称欲定制一批上等苏绣礼品,点名要寻秀娘那样的手艺,并旁敲侧击询问秀娘近况。
一听秀娘的名字,掌柜的脸色微不可察地一变,随即堆起职业化的笑容:“哎呀,客官您来晚了一步,秀娘师傅……唉,前些日子不幸意外身故了,真是天妒英才啊。小店还有其他几位不错的绣娘,您看……”
展昭坚持道:“听闻秀娘前些时日接了一件大活,想必极费心神,不知是何等精品?在下愿出双倍价钱,请贵店其他师傅仿制亦可。”
掌柜的眼底闪过一丝慌乱,连连摆手:“客官说笑了,绣娘们接的活计繁多,小人哪里记得清每一件?况且客人的隐私最是要紧,不便透露,不便透露。”他话音未落,后堂帘子一掀,走出两个身材魁梧、目光凶狠的汉子,虽穿着家丁服饰,但那站姿和眼神,分明是练家子。其中一人皮笑肉不笑地对展昭道:“这位爷,掌柜的既说不便,就是不便。您还是请回吧,莫要为难我们做生意的。”
威胁之意,不言而喻。展昭眼神一冷,但深知此时不宜硬闯,只得记下店内布局和那两人的特征,不动声色地退了出来。
而包拯,则动用了自己虽已势微、却仍残存的影响力网络。他修书一封,由一位绝对可靠的老仆,秘密送往一位仍在皇城司任职、曾欠他人情的旧部手中。信中并未提及具体案件,只以核查京城治安为名,请求调阅近一个月内,夜间出入城西相关区域、尤其是靠近金水河一带的车辆记录,特别留意那些没有明显标识、但形制特殊的马车。
三条线,如同三根探针,悄无声息地刺向迷雾的核心。雨墨带回的“违规图样”信息,展昭遭遇的强硬阻拦,都让包拯和公孙策更加确信,秀娘之死,绝非意外。而那只隐藏在幕后的黑手,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他们的探查,开始布置防御。
茶馆外,雨依旧下着。说书人正讲到一段忠臣蒙冤的故事,醒木拍下,满堂喝彩。包拯和公孙策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在这座繁华帝都的阴影里,另一场真相与权势的较量,已然拉开了序幕。这一次,他们手中没有官印,只有信念,和彼此之间毫无保留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