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府衙,后宅书房。
夜已三更,青州知府周怀清却毫无睡意。
他年过五旬,面容清癯,两鬓微霜,一双眼睛却沉静如深潭,藏着宦海沉浮几十载磨砺出的精光。
案上,没有堆积如山的公文,只静静地躺着两份来自青阳县的文书。
一份,是盖着县衙大印,措辞严厉,要求协查黑水帮与李家余孽的海捕公文。
另一份,则是用火漆私印封口的信函。
周怀清已经将那封私信,反复看了不下十遍。
信中,那个叫王丞哲的县令,用一种近乎燃烧自己前程的激昂笔调,向他举荐了一个名叫“林凡”的少年。
“秦时明月汉时关”,“不教胡马度阴山”。
诗化军阵,退千军,诛首恶。
周怀清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脑海中不断回想着信里的描述。
他为官多年,见过太多夸大其词的举荐信,可没有一封,像王丞哲这封一样,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与举荐之人死死捆绑在一起。
“若此子将来有负圣恩,有违天良,丞哲愿一并领罪,万死不辞!”
这份决绝,这份豪赌,让周怀清也不禁动容。
他正沉思间,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
“大人。”
一名身穿黑色劲装,面容精悍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是周怀清最信任的心腹,府衙总捕头,铁手陈仓。
“何事?”周怀清抬眼。
陈仓躬身,神情凝重地递上一张纸条。
“大人,这是半个时辰内,从城中各处汇总来的消息。”
周怀清接过纸条,展开一看。
他的眉头,先是轻轻一挑,随即,越锁越紧。
当他看到纸条上反复出现的几个词时——“科举舞弊”、“勾结黑水帮”、“窃取文章”、“案首林凡”——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冷厉的怒意。
“混账!”
他猛地一拍桌案,那厚重的梨花木书桌,发出一声闷响。
“好大的胆子!好恶毒的手段!”
陈仓垂手立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他跟了知府大人十几年,极少见他发这么大的火。
周怀清站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身上的官袍无风自动。
“黑水帮?”他冷笑一声,拿起那份海捕文书,在手中扬了扬,“青阳县的王丞哲,前脚刚发来公文,要剿灭黑水帮的余孽。后脚,就有人在府城里散播那林凡勾结黑水帮的谣言?”
“这是把本府当成了瞎子,还是聋子?”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彻骨的寒意。
“时间,拿捏得如此精准。谣言,散播得如此迅速。内容,又编造得如此恶毒。这背后要是没有一只手在推动,本府就把这身官袍扒下来,回家种地!”
陈仓低声开口:“大人,此事……透着蹊跷。府试尚未放榜,案首之名,是如何泄露出来的?而且,矛头直指这个林凡,用心险恶,昭然若揭。”
周怀清停下脚步,重新坐回椅上。
他闭上眼睛,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整个书房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府试,是青州文坛的头等大事,关系着一州的文运,更关系着朝廷选拔人才的公信力。
现在,有人想在这上面动手脚,而且是用这种下三滥的舆论手段。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考生争风,这是在动摇国本,是在挑战他这位青州知府的底线!
“能让阅卷堂的消息这么快传出来,又能在一夜之间,让谣言传遍全城。动手的人,在府城里,根基不浅啊。”
周怀清缓缓睁开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已是一片冰寒。
他想到了王丞哲那封信里,隐晦提及的,青阳县的张家,以及他们背后可能存在的,府城里的靠山。
再联想到府试之中,最有可能因为一个寒门子弟的异军突起而利益受损的,会是哪些人。
答案,几乎已经浮现在水面。
“赵家……”周怀清的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
陈仓心头一凛。
“大人,您的意思是……”
“查!”周怀清的语气,不容置喙。
他没有再多解释,而是直接下达了命令。
“陈仓,你亲自去办。”
“是!”
“兵分两路。”周怀清伸出两根手指,“第一,给我顺着这些谣言的源头,往上摸!不管是茶楼酒肆,还是勾栏瓦舍,不管是管事还是伙计,给我一个一个地审,一个一个地问!本府倒要看看,这谣言,究竟是从谁的嘴里,第一个吐出来的!”
“第二。”他的声音顿了顿,拿起那封私信,“去查这个林凡。把他从进城开始,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都给本府查个底朝天!”
“记住,要暗中进行,不要惊动任何人,尤其是经世阁那边。本府要的是事实,是证据!”
陈仓的脸上,露出一丝困惑。
“大人,既然您已断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为何还要查林凡?”
周怀清看了他一眼,拿起桌上的茶杯,缓缓吹去热气。
“因为那三位大儒,不是傻子。钱经纶更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他们既然敢破例定下案首,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想必是那林凡的卷子,确实有惊天动地之处。”
“但同时,也必然有让他们也感到困惑不解的地方。否则,这谣言,根本就成不了气候。”
他呷了一口茶,继续分析。
“对手,就是要抓住这个‘疑’字,大做文章。用滔天的舆论,去逼迫经世阁,逼迫本府。他们要的,不是真相,而是让林凡身败名裂。”
“所以,本府要做的,就是在他们把这个‘疑’字坐实之前,找到足以击溃所有质疑的铁证。”
他放下茶杯,眼中闪过一抹锐利的光。
“王丞哲用官声前程作保,本府,就信他一次。”
“这个林凡,若是真的麒麟,本府绝不容许他被宵小之辈用污水淹死。若他真是个骗子……那王丞哲,也该为他的识人不明,付出代价。”
陈仓心神剧震,终于明白了知府大人的深意。
这已经不仅仅是查一个案子,更是一场与府城内盘根错节的世家势力,在暗中的角力。
“属下明白!”陈仓重重一抱拳,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身影迅速融入了窗外的夜色之中。
书房内,重归寂静。
周怀清拿起那份写着“林凡”名字的纸条,又看了看那封来自王丞哲的私信。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灌了进来,吹动着他的衣袍。
他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经世阁方向,又望向城中那些藏污纳垢的黑暗角落,脸上浮现出一抹难言的复杂。
“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
“就让本府看看,到底是你们这些地头蛇的手段硬,还是我这朝廷法度,更胜一筹。”
与此同时,赵府。
一名下人慌慌张张地冲进赵子轩的书房,带回了一个让他心惊肉跳的消息。
“少……少爷,府衙的总捕头铁手陈仓,带人去了我们散播消息的几处茶楼,正在挨个审问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