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府学深处的一座偏殿内,灯火通明。
此地是府试的阅卷重地,戒备森严,气氛肃穆。
考场收上来的数百份弥封考卷,被分门别类地放置在长案上,等待着誊录生的朱笔誊抄。
誊录是一项枯燥且责任重大的活计。
誊录生们必须心无杂念,将考生的墨卷,一字不差地用朱笔誊抄到新的卷子上,以防考官通过笔迹识人,从而舞弊。
一名姓张的誊录生,打了个哈欠,伸手从一叠考卷中,抽出了新的一份。
他出身寒微,能在这府试中谋得一个誊录生的差事,已是天大的幸事,因此工作起来向来一丝不苟。
他铺开朱卷,又展开墨卷,准备下笔。
可当他的视线落在墨卷开篇的第一个字上时,他的手腕,没来由地一抖。
不是常见的“夫”、“盖”、“论”等开篇虚词。
而是一个硕大的,充满了侵略性的“利”字。
张誊录生愣了一下,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府试策论,何等庄重,岂能以如此铜臭粗鄙之字开篇?
他定睛再看,没错,就是一个“利”字。
笔画锋利,结构开张,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刃,悬在文章的最顶端,寒气逼人。
他皱了皱眉,压下心中的怪异之感,提笔开始誊抄。
“利字为刃,悬于其上。新城南坊市之营造,非论法、理、情,当先论利……”
抄下第一句,张誊录生握着笔的手,便开始渗出细汗。
这文章的调子,不对。
太不对了。
他继续往下抄。
“……官有官利,商有商利,更有那盘踞其上之世家大族,亦有其利。三利交织,如网如锁,法为之屈,理为之歪,情为之末。不破此网,不斩此锁,一切规划,皆为空谈……”
朱笔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张誊录生的呼吸,却变得越来越急促。
他仿佛能透过这些黑色的字迹,看到一幕幕触目惊心的画面。
看到那些被巧取豪夺的商铺,看到那些被逼入火坑的良家女子,看到那些沉尸江底的无名冤魂。
文章里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引经据典的掉书袋。
有的,只是最直白,最露骨的剖析。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慌。
抄到一半,他不得不停下笔,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凉茶。
可那股从心底升起的寒意,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他甚至不敢去想,写下这份考卷的,究竟是怎样一个胆大包天的人物。
这哪里是在考试,这分明是在递交一份宣战书。
一份向整个青州府上层权贵宣战的血色檄文。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定下心神,继续誊抄。
当最后一个字落笔,张誊录生整个人都虚脱了,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匆匆将誊抄好的朱卷放到待审的卷宗堆里,再也不敢多看一眼,立刻又拿起一份新的墨卷,仿佛想用新的工作,来冲淡脑海中那份惊骇。
……
子夜时分,初审的阅卷房内,依旧灯火不熄。
十几位负责初审的考官,人手一盏茶,面前堆着小山似的朱卷。
房内的气氛有些沉闷。
大部分考卷,都中规中矩,看得人昏昏欲睡。
无非是围绕着法、理、情,做些陈词滥调的文章,空洞无物。
一位姓刘的老考官,年过五旬,连着看了七八份卷子,都是大同小异,看得他眼皮直打架。
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随手从旁边拿起一份新的朱卷。
“论,法、理、情……”
看到题目,他便没了多少兴致,只想着快些看完,好做个评语。
可当他看到开篇那个“利”字时,他那昏昏欲睡的神情,瞬间消失了。
他的腰杆,不自觉地挺直了。
他的眼睛,也一下子亮了起来。
他一字一句地往下读,速度越来越慢,表情也越来越凝重。
阅卷房内很安静,只听得到翻动纸张的声音。
坐在刘考官对面的王考官,发现了他神情的变化,不由得有些好奇。
“老刘,可是看到什么上佳的文章了?”
刘考官没有回答,他已经完全沉浸在了那篇文章构建的世界里。
他的手指,甚至在随着文章的脉络,无意识地在桌案上轻轻敲击。
时而紧蹙眉头,时而长叹一声,时而又露出几分骇然。
终于,他读到了结尾。
“……故而,欲平城南,当以雷霆手段,行霹雳之法。斩其利爪,断其根源。先以铁腕肃清吏治,再以重法惩治豪强,而后方可以德化民,以仁安商。此非权衡,乃是破而后立。破一隅之私利,立万民之公理。此策,非为上,实为不得已而为之。请大人察之!”
最后一个字看完,刘考官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与震撼。
他抬起头,脸上满是复杂的神色,有惊艳,有赞叹,也有一丝后怕。
“好一篇……好一篇杀气腾腾的策论!”
他将朱卷递给对面的王考官。
“老王,你来看看这个。”
王考官接过,只看了几眼,脸色也变了。
很快,这份考卷,就在十几位初审考官手中,轮流传阅了起来。
原本沉闷的阅卷房,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荡起了层层涟漪。
“奇文,当真是奇文!立意之新,角度之刁,闻所未闻!”
“何止是新,简直是狠!字字见血,句句诛心!这考生,怕不是个从沙场上下来的将军?”
“此等见识,此等胆魄,绝非寻常学子可有。我阅卷十余年,从未见过如此锋芒毕露的文章。”
赞叹声此起彼伏。
然而,角落里,一个面容阴鸷的考官,看完之后,却冷哼了一声。
“哗众取宠罢了。”
他将朱卷往桌上一扔。
“文章杀伐之气过重,戾气满篇,毫无儒者应有的温润平和。此等心性,即便有些才华,若入了官场,也必是酷吏之流,非社稷之福。依我看,此卷,当列为下等!”
此言一出,房内的议论声,顿时小了下去。
众人心里都清楚,这位周考官,与城南赵家,素有往来。
这篇文章,几乎是指着赵家的鼻子在骂,他有此反应,倒也不奇怪。
刘考官听了,眉头一皱,正要反驳。
“都别吵了。”
上首,一直闭目养神的初审主官,张主事,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伸出手。
“把那份卷子,拿来我看看。”
房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张主事的身上。
刘考官连忙将朱卷恭敬地呈了上去。
张主事接过卷子,一言不发,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他看得极慢,足足用了一炷香的功夫。
看完之后,他没有做出任何评语,只是将那份朱卷,轻轻放在了自己手边一个独立的托盘里。
那个托盘,是空的,与其他堆积如山的卷宗,明显分离开来。
周考官见状,忍不住开口。
“张大人,此等狂悖之文……”
张主事抬起手,打断了他的话。
他看着那份朱卷,眼神幽深,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房间。
“这份卷子,不是我等能够评判的。”
他顿了顿,拿起朱笔,在卷宗的封皮上,写下了四个字。
“特等,上呈。”
随后,他抬起头,看向众人。
“此卷,不必经过复审,即刻起,直接送往三位主考大人的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