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十六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少年的身上。
那双眼睛,像两簇在黑夜里燃烧的,不肯熄灭的火苗。
他默默地记下了那张脸。
……
大军,继续向西。
向着西北郡最富庶的腹地,缓缓蠕动。
这支畸形的军队,像一头臃肿的,不断吞噬血肉来壮大自身的怪物。
祝十六不再沉浸于自己的情绪。
他开始观察。
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剖析的目光,观察着这头怪物的每一个部分。
最核心的,是独眼龙和他那三千嫡系。
他们是这头怪物的大脑和利爪。
他们享受着最好的食物,占据着抢来的女人,他们的脸上,是肆无忌惮的嚣张和残忍。
包裹在他们外围的,是数万被裹挟的流民。
他们是怪物的血肉和脂肪。
他们眼神麻木,步履蹒跚。
在白天,他们是消耗守军箭矢的炮灰。
在晚上,他们是伺候核心战兵的奴隶。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脸上都写着认命。
但祝十六能看到。
在那麻木的表象之下,隐藏着仇恨的暗流。
当那些嫡系战兵,因为一点小事,就对他们拳打脚踢时。
当那些战兵,将他们好不容易分到的一点点食物抢走时。
那低垂的眼帘下,总会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怨毒。
这支大军,不是铁板一块。
祝十六的心中,有了这样一个判断。
这几天,他一直在寻找那个眼神里带着火焰的少年。
终于,在一个黄昏。
队伍停下扎营的时候,他找到了他。
少年正坐在一块石头上,用一块破布,反复擦拭着一把锈迹斑斑的短刀。
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
仿佛那不是一把刀,而是他生命中,唯一剩下的东西。
祝十六走了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他没有说话。
只是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硬邦邦的,黑色的馒头,递了过去。
少年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那双眼睛里的火焰,似乎收敛了一些,但依旧明亮。
他没有接馒头。
“我叫祝十六。”祝十六轻声说。
少年沉默了片刻。
“李狗蛋。”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祝十六,继续低头,擦拭着他的刀。
祝十六把馒头放在他旁边的石头上,站起身,默默地走开了。
他知道,这就够了。
……
林羽的“医馆”,又开张了。
只不过这一次,她的病人,不再是那些可怜的流民。
而是这些,被迫拿起武器的“新兵”。
攻城战中,他们伤亡惨重。
独眼龙为了保存这些“炮灰”的数量,默许了林羽的救治行为。
一个伤兵躺在简陋的木板上,手臂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洪凌凌正在小心翼翼地,为他清洗伤口。
林羽站在一旁,递过一卷干净的麻布。
“伤口很深,不过没有伤到骨头。”
林-羽的声音很平静。
“养几天,就好了。”
那个伤兵,是一个来自固原城的汉子,他麻木地点了点头。
林羽像是无意间,叹了口气。
“可惜了。”
“你的伤能好,你家里人的命,却回不来了。”
汉子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林羽。
林羽却没有看他。
她转过身,去照看下一个伤员,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的人都听见。
“用命去攻城,用家人的血,去为别人铺路。”
“到头来,城破了,家人死了,自己也落了一身伤。”
“而那些真正该死的人,却在城里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唉,这世道……”
她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但她的话,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针,狠狠地,扎进了周围每一个伤兵的心里。
他们的呼吸,变得粗重。
他们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肉里。
李狗蛋就坐在不远处。
他没有受伤。
但他听到了林羽的每一句话。
他擦拭短刀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林羽的背影。
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里,多了一丝,别样的东西。
这样的场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不断上演。
林羽从不煽动。
她也从不许诺。
她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用最平淡的语气,陈述着一个个,血淋淋的事实。
她将仇恨的种子,一颗一颗,小心翼翼地,埋进了这些绝望者的心里。
只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
让它们,生根,发芽。
……
数日后。
又是一个黄昏。
林羽将祝十六叫到了身边。
她看着这个比之前沉默了许多,但目光却愈发坚毅的干儿子,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十六。”
她缓缓开口。
“上次的问题,你想明白了吗?”
祝十六抬起头。
他知道干娘问的是什么。
这几天,他一直在思考。
思考那两个,如同天堑一般,横在他面前的问题。
他看着远处那些麻木的“同伴”,又看了看那些嚣张跋扈的嫡系战兵。
他深吸了一口气。
“想明白了。”
他的声音,不再有迷茫,只有一种超乎年龄的,冷静与清醒。
“剿灭流寇,不难。”
“派一支精兵,设下埋伏,很容易就能将他们冲散,斩杀。”
“难的是……”
祝十六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清晰。
“难的是,如何安置那些被裹挟的,活下来的百姓。”
林羽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祝十六继续说道:“这些流寇,杀了一个县城的人,又裹挟了剩下的人,去攻打下一个县城。”
“这就像一个滚雪球。”
“如果我们只是把这个雪球打碎,那些散落的雪花,很快又会因为寒冷,凝结成新的,更小的雪球。”
“今天,我们剿灭了独眼龙。”
“可若是不能给这些活不下去的百姓一条活路,明天,他们就会变成新的‘独眼龙’,‘独脚虎’!”
“他们会继续去抢,继续去杀!”
“因为不这样做,他们就会饿死!”
他说完了。
这是他这十几天来,用眼睛,用心,观察和思考出的,最终的答案。
“所以……”
祝十六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林羽。
“必须,剿抚并用!”
“用雷霆手段,诛杀首恶!”
“再用怀柔之心,安抚流民,给他们田地,给他们饭吃,让他们看到活下去的希望!”
“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斩断这个,无解的循环!”
他说得慷慨激昂。
但很快,他脸上的光,又黯淡了下去。
“可是……这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真正为民的官府。”
“而眼下……没有。”
大景王朝已经崩塌,群雄逐鹿。
每一个诸侯,都在疯狂地扩充军备,都在疯狂地敛财。
谁,会愿意拿出宝贵的粮食和金钱,去安抚这些,在他们眼中一文不值的流民?
没有。
祝十六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想到了答案。
却发现,这个答案,根本无法实现。
就在这时。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落在了他的头上。
林羽赞赏地,摸了摸他的头。
“你说得很好。”
她的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
“你说,需要一个为民的官府。”
“既然,现在的官府做不到……”
她的声音,变得无比清晰,带着一种,让祝十六心脏都为之停跳的力量。
“那我们,就自己创造一个‘官府’!”
祝十六猛地抬起头,瞳孔剧烈收缩!
自己……创造一个官府?!
这是何等……何等大胆的想法!
“干娘……”
“时机,差不多了。”
林羽打断了他,她站起身,望向流寇大军前进的方向。
那双平凡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谁也看不见的,冰冷的寒光。
“这伙流寇的灭亡之日,近在眼前了。”
几乎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一个传令兵,满脸喜色地冲到了独眼龙的营帐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
“报——!”
“大王!前方三十里,就是西北郡的州府,云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