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窑内的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伤员压抑的呻吟,以及角落里“鹞子”粗重的喘息和叛徒“老八”因恐惧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交织成一曲乱世悲歌的伴奏。
苏明月蹲在“鹞子”面前,她的目光平静却极具穿透力,仿佛能看穿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挣扎。“你不是死士。死士不会在受刑前流露出对疼痛的恐惧,更不会在昏迷醒来后,第一反应是寻找可能的逃生路线。”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敲打在“鹞子”的心上,“你为日本人做事,无非是为了利,或者被抓住了把柄。现在,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鹞子”的眼神剧烈闪烁,汗水从他额角滑落,混着污迹,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狼狈。他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但目光瞥见一旁老烟枪手里那根已经重新点燃、正冒着缕缕青烟的旱烟袋,以及烟袋里那暗红的炭火,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倔强地扭过头。
“嘿,敬酒不吃吃罚酒。”老烟枪嗤笑一声,慢悠悠地站起身,拿着烟袋踱步过来,那暗红的火头在昏暗中划出危险的轨迹,“苏同志跟你讲道理,你当耳旁风。那咱就按道上的规矩来。”
他蹲下身,将烟袋锅凑近“鹞子”被捆住的手腕附近,灼热的气浪瞬间让“鹞子”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啊!别!我说!我说!”“鹞子”终于崩溃了,尖声叫道,身体像筛糠一样抖起来。他终究不是经过严格训练、意志如钢的特工,只是一个被威逼利诱、有些特殊技能的边缘人。
老烟枪嘿嘿一笑,将烟袋拿开少许,但依旧保持在威胁距离内。“这就对了嘛。识时务者为俊杰。说吧,叫什么?真名。”
“刘…刘三狗…”“鹞子”颤声回答,报出了一个充满乡土气息的名字。
“干啥营生的?”
“以前…以前在保定府跟个老道学过点机关消息…后来…后来在天津卫混码头,给人修锁、配钥匙,偶尔…偶尔也接点私活,开开那些老爷太太的保险匣子…”
“怎么跟日本人勾搭上的?”
“是…是‘老八’!是他引见的!”刘三狗毫不犹豫地指向瘫在一旁的叛徒,“他说皇…鬼子那边有大人物看中了我的手艺,能给大价钱,还能给我爹娘在‘新京’安排住处…我爹娘有病,需要钱,需要安稳地方…我,我也是没办法…”
被指认的“老八”猛地抬起头,怨毒地瞪着刘三狗,嘶声道:“刘三狗!你胡说八道!”
“闭嘴!”赵山河一脚踹在“老八”受伤的腿上,疼得他杀猪般惨叫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背。
苏明月示意赵山河稍安勿躁,继续问刘三狗:“‘黑风计划’是什么?你负责什么?”
刘三狗咽了口唾沫,眼神恐惧地看了一眼老烟枪手里的烟袋,这才哆哆嗦嗦地说道:“我…我不知道‘黑风计划’全部…我只负责…负责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苏明月追问。
“钥匙…”刘三狗低声道,“开…开那个铜管的钥匙…在我身上…缝在衣角里…”
陈峰立刻上前,仔细检查刘三狗的衣角,果然在夹层里摸到一个硬物,用刀小心挑开线脚,取出一个比小指甲还小、造型奇特的金属片,上面有着细微的凹凸纹路。
苏明月接过金属片,又拿出那个铜质密信筒,仔细对比了一下螺旋纹路和金属片的形状,点了点头:“应该就是它。”
她没有立刻尝试开启,而是继续审问:“这铜管里是什么?”
“我…我真不知道具体是啥…”刘三狗哭丧着脸,“只听‘老八’和那个鬼子少佐…好像姓佐藤…提过一句,说是…是什么‘清扫名单’和…和‘定点清除’的布置图…”
“清扫名单?定点清除?”这几个字像冰锥一样刺入窑洞内每一个人的心中!
陈峰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他太明白这几个词的含义了!这分明是日军准备对活跃在辉南、蒙江一带的抗日力量,尤其是他们“铁血义勇队”和可能与之联系的各路义勇军、地下组织,进行一次彻底的、精准的清洗!佐藤英机不仅要消灭他们的有生力量,更要斩断他们的情报网络和群众基础!
“名单上有谁?布置图指向哪里?”苏明月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急促。
“我…我级别低,没资格看…只知道…好像有几个绺子(土匪山寨)的当家,还有…还有你们这边几个重要人物的名字…地点…地点好像涉及好几个镇子,还有…还有进山的几条秘密通道…”刘三狗努力回忆着,断断续续地说道。
窑洞内一片哗然!如果这份情报属实,那意味着不仅仅是他陈峰这支队伍,整个地区的抗日力量都面临着灭顶之灾!佐藤这是要一网打尽!
“佐藤的计划什么时候开始?”陈峰沉声问道,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
“具体…具体时间我不清楚…但…但‘老八’说,只要我把铜管安全送到‘一阵风’绺子,交给他们里面的自己人,计划…计划就会启动…到时候,皇军…鬼子会根据名单和地图,同时动手…”
自己人!“一阵风”绺子里也有内鬼!众人目光再次聚焦到叛徒“老八”身上。
“老八!你个狗汉奸!你害死了疤哥,还要害死多少人?!”那两名“一阵风”的义勇军目眦欲裂,就要冲上来拼命,被身旁的队员死死拉住。
“老八”面如死灰,蜷缩在地上,一言不发,仿佛已经认命。
苏明月拿着钥匙和铜管,看向陈峰:“陈队长,现在开启?”
陈峰重重点头:“开!必须知道具体内容,我们才能应对!”
苏明月不再犹豫,她走到火堆旁,借着明亮的光线,将那个小巧的金属钥匙小心翼翼地对准铜管末端的螺旋纹路,轻轻插入,缓缓旋转。
“咔哒”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铜管被顺利打开,并没有触发任何自毁装置。
苏明月从里面缓缓抽出一卷质地柔软、韧性极佳的特殊纸张(类似绢纸或高级桑皮纸),展开。纸上用极其精细的笔触绘制着一幅地图,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日文和汉字注释。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紧紧盯着那卷纸。
苏明月快速浏览着,她的脸色随着阅读的深入,变得越来越苍白,越来越凝重。当她看到地图上某个被红笔特别圈出、并标注了危险符号的地点时,她的手指甚至微微颤抖了一下。
“明月同志,上面写了什么?”陈峰急切地问道。
苏明月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愤怒,她将目光投向陈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陈队长…这上面…这上面不仅有辉南、蒙江地区各路义勇军首领、我们地下党几个重要联络站负责人的名单和疑似藏身地…还有…还有对我们‘铁血义勇队’的…针对性布置…”
她深吸一口气,指着地图上一个被重点标记的山谷:“这里…野狼峪…被标注为‘铁血队’极高概率的备用转移点…建议…建议部署‘特设队’,配备…配备‘特殊弹药’,实施…毁灭性清除…”
“什么?!”赵山河猛地跳了起来,“野狼峪?!鬼子知道我们会来这里?!还要用‘特殊弹药’?!”所谓的“特殊弹药”,很可能是指毒气弹或者燃烧弹之类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窑洞内顿时炸开了锅!
“鬼子怎么知道的?!”
“我们前脚刚到这里!”
“真的有内鬼!而且就在我们中间!!”
恐慌和猜疑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迅速蔓延。每个人看身边同伴的眼神都带上了审视和警惕。
陈峰的心沉到了谷底。最坏的情况发生了!内部的确有“鼹鼠”,而且这个“鼹鼠”级别不低,能够知晓他们核心的备用转移路线,并且有能力将情报及时传递出去!佐藤不仅知道他们会来野狼峪,甚至可能已经调动了所谓的“特设队”正在赶来,或者……已经埋伏在附近!
他想起了谷口那些新鲜的军靴印,想起了那些鬼鬼祟祟的“鬣狗”…… 难道那些“鬣狗”里,就混有鬼子的侦察兵?或者,那个“鼹鼠”已经用某种方式发出了信号?
“安静!”陈峰猛地喝道,声音如同炸雷,暂时压住了窑洞内的骚动,“慌什么?!鬼子知道又怎么样?我们不是已经在这里了吗?!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出内鬼,然后立刻转移!”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电光,缓缓扫过窑洞内的每一个人。赵山河、王栓柱、老烟枪、林晚秋、苏明月、她带来的老周等人、那两名“一阵风”的义勇军、以及所有核心队员…… 每一个人脸上的惊愕、恐惧、愤怒、茫然,都清晰地落在他眼中。
内鬼,会是谁?
是赵山河?他性格鲁莽,但对自己忠心耿耿,似乎不可能。
是王栓柱?他沉默寡言,却是神枪手,家人都死在鬼子手里,仇恨最深。
是老烟枪?他市侩油滑,但多次生死与共,救过自己不止一次。
是林晚秋?她一个富家小姐,一路跟随,吃苦耐劳,情感真挚…
是苏明月?她立场坚定,是地下党重要干部,似乎没有动机…
还是她带来的某个人?比如“铁匠”老周?
或者是那两名刚刚经历丧兄之痛、来自“一阵风”的义勇军?
亦或是……队伍里某个看似不起眼、却深藏不露的老队员?
陈峰感到一阵头痛欲裂。在这种环境下,没有现代测谎仪器,没有监控手段,想要揪出一个精心潜伏的内鬼,谈何容易!
“队长!肯定是这两个新来的!”一个激进的队员指着那两名“一阵风”义勇军吼道,“他们一来,鬼子就跟过来了!”
“放你娘的屁!”那两人立刻红了眼,“疤哥都让这帮畜生害死了!我们还成了内鬼?!”
“那说不定是苦肉计!”
“我日你祖宗!”
眼看内部冲突就要爆发。
“都住口!”老烟枪突然敲了敲烟袋,发出“梆梆”的响声,他浑浊的眼睛扫过争吵的双方,慢悠悠地道,“吵能吵出内鬼?动动脑子!鬼子能精准知道野狼峪,说明这内鬼不是临时起意,是早就埋下的钉子!他熟悉咱们的备用方案!”
老烟枪的话让众人稍微冷静了一些。是啊,野狼峪作为备用据点,知道的人本来就不多,基本都是核心成员。
陈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分析。内鬼传递情报需要时间,也需要途径。他们从黑瞎子沟撤离是临时决定,路线也是他临时选择的。内鬼如果要在他们到达野狼峪之前就把情报送出去,只有两个可能:一,内鬼有极快的、不为人知的联络方式;二,内鬼是在他们到达野狼峪之后,才找机会发出的信号。
第一个可能性较小,毕竟他们一直在急行军,处于被追击状态。那么,很可能是第二个!
陈峰的目光再次扫视窑洞,最后落在了……那个叛徒“老八”身上!
“老八!”陈峰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除了引见刘三狗,在‘一阵风’绺子里当内应,还有没有别的任务?比如,和潜伏在我们队伍里的人接头?”
“老八”浑身一颤,抬起头,眼神闪烁,不敢看陈峰。
“说!”赵山河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几乎要把他提起来。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老八”声音发抖,“佐藤少佐…他,他做事很小心…不同的线,一般不让我们互相知道…他只说…到了关键时刻,自然会有人…有人配合…”
“配合什么?怎么配合?”陈峰逼问。
“他…他没细说…只说…如果‘鹞子’出事,或者…或者你们到了某个预定地点…那个人…可能会主动联系我,或者…用约定的方式发出信号…”
预定的地点!野狼峪!
发出信号!
陈峰猛地想起他们刚进入野狼峪谷口时,看到溪流边那些凌乱的脚印,以及那些鬼鬼祟祟、又迅速消失的“鬣狗”!
难道……那些“鬣狗”就是来接应或者接收信号的人?而内鬼,在他们到达野狼峪,进入炭窑的这段时间里,已经利用某种方式,向外面发出了“目标已抵达”的信号?!
陈峰瞬间惊出一身冷汗!如果他的猜测成立,那么鬼子所谓的“特设队”,可能已经在来的路上了,甚至……已经埋伏在野狼峪周围!他们现在,很可能已经陷入了重围!
就在这时!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突兀地从炭窑外传来,打破了山谷的寂静!紧接着,是王栓柱在外围警戒的厉声警告:“有敌人!东南方向发现鬼子!很多!”
窑洞内所有人脸色剧变!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陈峰一把夺过苏明月手中的名单和地图,迅速扫了一眼,将其紧紧攥在手里,厉声下令:“准备战斗!赵山河,带人守住窑口!栓柱,占据制高点!老周,带你的人保护伤员和非战斗人员!老烟叔,你看住这两个俘虏!”
命令一条条发出,队伍在极度的震惊中,再次爆发出求生的本能,迅速行动起来。
陈峰冲到窑洞口,透过缝隙向外望去。风雪似乎小了一些,天色灰蒙蒙的。只见东南方的山坡上,影影绰绰出现了大量土黄色的身影,正呈散兵线,小心翼翼地朝着炭窑方向压过来!人数远超他们在山神庙遭遇的小股部队!而且,他隐约看到,在那些日军士兵中间,有几个穿着不同于普通步兵服装、戴着怪异防毒面具身影的人,他们手中拿着一种……类似于喷射器的装置!
“特设队”!“特殊弹药”!
佐藤英机,果然来了!而且,是要将他们彻底毁灭在这里!
“检查防毒用具!没有的,用水浸湿毛巾捂住口鼻!”陈峰回头大吼,他知道这个时代防毒手段简陋,但聊胜于无!
窑洞内,林晚秋立刻指挥医护队员和还能动的伤员,撕下衣襟,在水囊里浸湿。苏明月和老周也迅速组织非战斗人员做好准备。
赵山河已经带人用窑洞内的废弃煤矸石和木头,在洞口搭建了简易的防御工事,枪口齐刷刷指向外面。
王栓柱和他的神枪手小队,则利用炭窑上方和侧翼的岩石缝隙,寻找最佳的狙击位置。
战斗,一触即发!
然而,陈峰的心却比外面的寒风更冷。外有强敌,内有隐忧。那个刚刚发出信号、将所有人置于死地的“鼹鼠”,此刻,就隐藏在这座充满紧张和恐惧的炭窑之内,像一条毒蛇,随时可能再次露出獠牙。
他(她)会是谁?他(她)下一步会做什么?在鬼子发动总攻的混乱中,他(她)会不会再次出手,给予他们致命一击?
野狼峪,这个本应是避难所的地方,此刻却成了真正的死亡陷阱。而揭穿“鼹鼠”的真面目,与抵御外面强大的敌人,同样迫在眉睫,同样生死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