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坳的空气,仿佛被冻僵了,又像是被压缩到了极致,一点火星就能引发剧烈的爆炸。第一换粮小组全军覆没的噩耗,像一块沉重的寒铁,压在每个人的心头,那刚刚被陈峰用悲愤点燃的决死之心,在残酷的现实和空瘪的肚腹双重煎熬下,开始显现出裂痕。
绝望,如同无形的瘟疫,在沉默中蔓延。
前往窝集堡的第二小组,带回来的消息同样不容乐观。他们没有遭遇埋伏,但整个窝集堡如同一个被严密监视的囚笼,日军巡逻队和伪军“自卫团”的岗哨明显增多,盘查极其严苛,他们根本无法进行任何有效接除,只能无功而返,还差点被一支巡逻队发现,狼狈逃回。
三条路,断了两条。最后一条通往更偏远村落的路,希望更是渺茫。
粮食,彻底见底了。最后一点杂粮混合着苦涩的树皮、草根熬成的“粥”,也无法保证每人每天一碗。孩子们的哭声已经变得微弱,更多的是蜷缩在母亲怀里,睁着无神的大眼睛。伤员们因为营养不良,伤口愈合极其缓慢,甚至开始恶化。林晚秋看着那所剩无几的磺胺粉,手都在颤抖,她知道,如果再不补充营养和药品,接下来倒下的,就不止是伤员了。
营地里开始出现一些压抑的、不和谐的声音。
“早知道…早知道当初还不如…”
“闭嘴!你想说什么?”
“我…我没想说什么…只是,这眼看就要…”
“林老板他…唉…”
声音很低,但在死寂的营地里,却像针一样扎人。目光,再次有意无意地瞟向那个独自在伤员棚里忙碌的、消瘦而沉默的身影。
林晚秋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些目光和低语,她给一个发烧的小战士喂药的手,微微顿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了平稳。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向任何人,只是更专注地完成手中的工作,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但她那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和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痛苦与坚韧,却暴露了她内心的波涛汹涌。
陈峰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知道,队伍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光是靠口号和弹压,已经无法维系了。必须要有实实在在的行动,哪怕这个行动,九死一生。
深夜,陈峰的窝棚里,油灯如豆。核心的几个人再次聚集,气氛比外面的天气还要寒冷。
老烟枪蹲在角落,吧嗒着空烟袋,一言不发,脸上的皱纹像是又深了几许。赵山河焦躁地来回踱步,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受伤猛虎,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低吼。耿大壮低着头,看着自己满是冻疮和老茧的手,那上面似乎还沾染着牺牲战友未能带回的鲜血。
“队长,下命令吧!”赵山河终于忍不住,猛地停在陈峰面前,眼睛因为激动和营养不良布满了血丝,“不能再等了!趁着兄弟们还有点力气,跟鬼子拼了!攻打据点!哪个据点都行!抢不到粮食,也能拉几个垫背的!”
老烟枪抬起头,沙哑着开口:“打哪个?靠山屯?黑石峪?还是鬼子新设的那些勘测点?咱们现在这点人,这点弹药,打哪个不是以卵击石?佐藤正等着咱们这么做呢!”
“那你说怎么办?在这里活活饿死?憋死?”赵山河低吼道。
“好了。”陈峰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压下了两人的争执。他站起身,走到那张简陋却标注得密密麻麻的地图前。
“赵连长说得对,不能坐以待毙。王老顾虑得也没错,不能盲目送死。”陈峰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终,停在了一个被红圈重点标注的位置——“响水哨”。
这是一个位于老虎坳东北方向约四十里外,靠近一条封冻河流的小型日军后勤中转站。根据之前老烟枪零散收集和近期“猎鹰”小组远距离观察的情报,这里储存着一定数量的粮食、被服,可能还有少量弹药,驻守兵力大约是一个小队的日军和一个排的伪军。
“打这里。”陈峰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响水哨”上。
“响水哨?”赵山河一愣,“队长,这里虽然鬼子不算最多,但位置很关键,距离其他几个据点都不远,一旦打响,增援很快就能到!咱们很可能被包了饺子!”
“正因为位置关键,佐藤可能想不到我们敢打这里。”陈峰眼中闪烁着冷静而锐利的光芒,“而且,这里靠近冰河,万一…万一情况不利,我们可以利用冰面撤退,或者分散突围。”
他看向众人,声音低沉而决绝:“这是我们目前,唯一可能获取大量补给,并且有一线生机的目标。风险巨大,但值得一搏。”
“怎么打?”耿大壮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火焰。
“我们不能强攻。”陈峰沉声道,“我们的目标是粮食和物资,不是歼灭敌人。要快,要准,打了就走!”
他详细阐述了自己的计划:
“第一步,‘猎鹰’小组提前渗透,清除外围哨兵,尽可能无声解决。”
“第二步,‘锐士’组主力,由山河带领,从西面佯攻,制造混乱,吸引敌人主力火力。”
“第三步,我带领一支精干小队,从防御相对薄弱的东面潜入,直扑仓库,能搬多少搬多少,搬不走的,放火烧掉!”
“第四步,得手后,发射信号弹,全体按预定路线,向冰河方向交替掩护撤退!赵连长,你的佯攻队伍任务最重,也最危险,必须顶住敌人的反扑,为搬运物资争取时间!”
计划大胆,精密,却也充满了不确定性。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导致全军覆没。
“干了!”赵山河第一个表态,脸上露出狰狞而决绝的笑容,“老子早就想跟鬼子痛痛快快干一场了!不就是吸引火力吗?包在老子身上!”
“我带队清除哨兵。”耿大壮言简意赅,语气坚定。
老烟枪沉吟片刻,也重重一点头:“富贵险中求!拼了!我熟悉那边地形,带路和撤退接应交给我!”
“好。”陈峰目光扫过三人,“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要么,带着粮食回来,让大家活下去。要么…就和兄弟们死在一起!”
决死之志,已然下定。
就在这时,窝棚的门帘被轻轻掀开,林晚秋端着一碗冒着微弱热气的草药汤走了进来。她显然听到了部分谈话,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平静。
她将药碗放在陈峰面前,轻声道:“陈大哥,该换药了。”然后,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着陈峰,“这次行动…请带上我。”
所有人都是一愣。
“胡闹!”赵山河第一个反对,“晚秋姑娘,这是去打仗!不是闹着玩的!你留在营地照顾伤员!”
林晚秋摇了摇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营地里的伤员,我已经安排了其他人照顾。这次行动,需要医护人员。而且…”她顿了顿,迎上陈峰深邃的目光,“我知道,很多人还在怀疑我,怀疑我父亲。我要用行动证明,林晚秋,和林世昌,都不是汉奸!我或许不能像你们一样冲锋陷阵,但我可以在你们受伤的时候,第一时间救你们的命!让我去吧,陈大哥,我保证不拖后腿!”
窝棚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陈峰,等待他的决定。
陈峰看着林晚秋那双清澈而决绝的眼睛,看到了里面蕴含的勇气、委屈,以及那份想要证明清白的强烈渴望。他明白,这不仅是一次医疗支援,更是一次她用生命做赌注的自我证明。
沉默良久,陈峰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好。你跟着突击队。但必须绝对服从命令,遇到危险,优先保护自己。”
林晚秋眼中瞬间涌上一层水雾,但她用力眨了眨眼,将那层水汽逼了回去,重重地点了点头:“是!”
计划已定,人员已决。老虎坳这艘在风雪和绝望中漂泊的破船,终于将所有的希望,押注在了这孤注一掷的突袭上。
夜色深沉,陈峰走出窝棚,望着漆黑如墨、风雪暂歇的天空。寒风如同刀子刮过他的脸颊。
这一去,还能有几人回?
这一搏,能否为这百十口人,搏出一条生路?
他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作为这支队伍的领导者,他必须带着他们,向着那看似必死的绝境,发起最后的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