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8月13日的黎明,是被枪声撕开的。
陈峰在岗楼的木板床上惊醒时,马灯的光晕还圈着墙角那摊积水,里面沉着枚生锈的弹壳——是昨天赵山河留下的,说是“压惊用”。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天边泛着种诡异的鱼肚白,像被血浸过的棉絮。
“砰!砰!”
枪声来自军火库的方向,闷得像闷雷滚过洼地。陈峰抓起步枪冲到了望口,蔡司望远镜的镜片还凝着晨露,他用袖口一抹,视野里瞬间炸开一片混乱。
日军的巡逻队正往北门集结,三个穿灰布军装的人影从墙头上滚下来,其中一个刚落地就被机枪扫中,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飘起来,血溅在青砖墙上,洇出朵暗红色的花。
“是……是咱们的人?”旁边的哨兵手一抖,步枪掉在地上,枪托磕着砖缝里的积水,“他们疯了?敢闯日本人的军火库?”
陈峰的指节捏得发白。望远镜里,剩下的两个人影正往排水口的方向爬,动作笨拙得像受伤的野兽——那不是受过训练的士兵,倒像是……平民。
突然,一道白光从军火库的角楼里射出来,是探照灯。光柱像条毒蛇,死死咬住其中一个人影。紧接着,几声短促的枪响,那人影不动了。
最后一个人影滚进了排水口。
陈峰的心跳几乎停滞。他看见排水口的铁栅栏被人从里面撬开了,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像只窥视的眼。
“快看!”哨兵突然拽他的胳膊。
军火库的侧门开了,佐藤英机站在门廊下,穿着笔挺的黄呢军装,手里把玩着那把南部十四年式手枪。他身后跟着个穿东北军制服的少校,背有点驼,正点头哈腰地说着什么,侧脸在晨光里泛着油光。
“是……是李营长!”哨兵的声音发颤,“他怎么会在那儿?”
陈峰没说话。他把望远镜的焦距调到最大,看见李营长的手指正指向排水口的方向,嘴角还挂着笑。
北大营的操场积着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赵山河站在旗杆下,军靴陷在烂泥里,裤脚沾满了黄黑色的泥点。他的左手攥着张纸,纸边被捏得发皱,上面印着“撤职查办”四个朱红大字。
“李营长说,是你把军火库的布防图泄露给‘乱匪’的。”赵山河的声音很哑,像被砂纸磨过,“还说……你故意把陈峰安排在岗楼,给他们放哨。”
陈峰站在他对面,雨衣上还带着军火库的晨露。他看着赵山河帽檐下的眼睛,那里布满了红血丝,像是一夜没睡。
“昨天夜里,你去哪了?”陈峰问。
赵山河猛地抬头,眼里冒着火:“我去查岗了!全营上下几百号人,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日本人把炮架到咱们鼻子底下!”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可他们说,我是去给‘乱匪’报信的。”
风卷着雨丝吹过来,打在两人脸上。操场边的杨树上,挂着块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剿匪不力者,严惩不贷”,字迹被雨水冲得有些模糊。
“那三个人,是谁?”陈峰问。
赵山河的喉结动了动,从怀里掏出个揉皱的烟盒,里面装着三根皱巴巴的香烟。他抽出一根叼在嘴里,没点火:“是城西的矿工,前几天矿井塌了,日本人不管,还扣了他们的抚恤金。”他苦笑了一下,“他们说,要炸了日本人的军火库,给死去的兄弟报仇。”
陈峰想起那个滚进排水口的人影。他现在大概还躲在里面,像只被困在铁笼里的兽。
“李营长和日本人做了交易。”陈峰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冰碴,“他把布防图给了佐藤,换了个‘剿匪有功’的名额。”
赵山河猛地把烟盒攥碎,烟丝混着泥点掉在地上:“我不信!他是东北军的老人,当年跟着郭松龄反过张作霖,怎么会……”
“人是会变的。”陈峰打断他,“尤其是在这乱世里。”
远处传来马蹄声,是骑兵连的人。领头的是个中尉,手里举着面三角旗,旗上画着个黑色的“令”字。
“赵连长,司令部的命令!”中尉在马上喊道,“即刻起,你部移防至抚顺,听候调遣!”
赵山河的脸瞬间白了。抚顺离沈阳一百多里,这个时候调防,明摆着是要把他支开。
“我不走。”赵山河把那纸“撤职查办”扔在地上,用军靴狠狠碾着,“我是第七旅的人,死也死在北大营!”
中尉的脸色沉下来:“赵山河,你想抗命?”
骑兵连的士兵们举起了枪,枪口对着赵山河。操场周围的帐篷里,探出许多脑袋,都是东北军的士兵,眼神里有同情,有愤怒,更多的是麻木。
陈峰突然往前走了一步,挡在赵山河身前。
“他不走,我走。”陈峰的声音很平静,“李营长要抓的是我,跟他没关系。”
赵山河猛地拽住他的胳膊:“你疯了?他们会杀了你的!”
陈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昨天夜里,有人钻进了军火库的排水口。现在,只有我能把他救出来。”
林公馆的餐厅里,摆着西式的长桌,铺着浆洗得雪白的桌布。林世昌坐在主位上,手里拿着把银质餐刀,正慢悠悠地切割着盘子里的牛排。牛排煎得很嫩,边缘泛着焦黄色,散发出黄油的香气。
“晚秋,尝尝这个。”林世昌把一块切好的牛排推到女儿面前,“是松井君送的和牛,从东京空运过来的。”
林晚秋没动刀叉。她的目光落在父亲手腕上的金表上,表壳上刻着朵樱花——是昨天松井太郎送的,她在书房的抽屉里见过,旁边还放着那份军火库的布防图。
“爹,”林晚秋的声音有些发紧,“昨天夜里,军火库那边出事了,您知道吗?”
林世昌切牛排的手顿了下,抬眼看向她,镜片后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听说了,是几个‘乱匪’闹事,已经被关东军镇压了。”他往面包上抹着果酱,“这种事,以后少打听。”
“他们不是乱匪。”林晚秋攥紧了手里的餐巾,“他们是矿工,矿井塌了,日本人不管,他们才……”
“够了!”林世昌把餐刀拍在盘子上,发出刺耳的响声,“你一个女孩子家,懂什么!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咱们林家要想活下去,就得学会低头!”他的声音放软了些,“爹这么做,都是为了你。等这事过去,爹就送你去美国留学,再也不用看日本人的脸色。”
林晚秋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突然觉得很陌生。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抱着她去逛庙会,给她买糖画,说“咱们中国人,要有骨气”。可现在,他却对着日本人点头哈腰,把同胞的性命当成交易的筹码。
“我不去美国。”林晚秋站起身,餐巾掉在地上,“我是中国人,死也要死在这片土地上。”
她转身往外走,刚到门口,就被管家老周拦住了。老周的脸色很难看,压低声音说:“小姐,赵连长的人刚才来了,说陈先生被李营长抓了,要押去军火库给日本人‘谢罪’。”
林晚秋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想起那张布防图上的排水口,想起陈峰在街头打倒日本浪人时的眼神。
“备车。”林晚秋的声音有些发颤,却异常坚定,“去军火库。”
老周急了:“小姐,万万不可!日本人现在正在气头上,您去了就是羊入虎口!”
“我必须去。”林晚秋看着远处的军火库方向,那里的烟囱正冒着黑烟,“是我把布防图给他的,我不能让他一个人送死。”
林世昌在餐厅里看着女儿的背影,手里的银质餐刀被他攥得变了形。窗外,松井太郎派来的保镖正站在花园里,像两尊石像,监视着这座公馆的一举一动。
军火库的北门哨位前,立着根木桩。陈峰被绑在木桩上,手腕被麻绳勒得生疼,血顺着胳膊往下淌,滴在脚下的积水里,晕开一朵朵小红花。
李营长站在他面前,穿着笔挺的军装,胸前别着枚“忠勇”勋章——是昨天佐藤英机“赏”给他的。他手里拿着根马鞭,鞭梢上还沾着泥点。
“陈峰啊陈峰,”李营长用马鞭拍着陈峰的脸,“早告诉你别多管闲事,你偏不听。现在好了,连累了赵山河,还把自己搭进去了。”
陈峰看着他身后的日军士兵,他们正往木桩周围堆柴草,脸上带着兴奋的笑。佐藤英机站在门廊下,手里端着杯清酒,像在欣赏一出好戏。
“那个矿工,在哪?”陈峰问,声音有些沙哑。
李营长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还惦记着他?告诉你吧,他早就被我们的人抓住了,就在里面等着跟你作伴呢。”他凑近陈峰的耳朵,压低声音,“说起来,还得谢谢你。要不是你在岗楼里盯着,我们还抓不到这漏网之鱼呢。”
陈峰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他想起昨天老烟枪的话,想起李营长和佐藤站在一起的样子,原来从一开始,这就是个圈套。
“为什么?”陈峰问,“你也是中国人,为什么要帮日本人?”
李营长的脸色沉了下来,一马鞭抽在陈峰的胸口:“中国人?中国人能给我官做吗?能给我金银财宝吗?”他指着门廊下的佐藤,“看见没?那才是真本事!识时务者为俊杰,懂吗?”
柴草堆得越来越高,已经没过了陈峰的膝盖。一个日军士兵拿着火把走过来,火光照在他脸上,露出颗金牙。
“佐藤少佐说了,给你个机会。”李营长的声音带着得意,“只要你跪下磕三个头,说你是‘支那人的败类’,他就饶你不死。”
陈峰看着那跳动的火把,突然笑了。笑声在空旷的军火库前回荡,像一把锋利的刀,划破了沉闷的空气。
“我要是不呢?”
李营长的脸彻底黑了:“那你就等着被烧成焦炭吧!我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这火硬!”
火把离柴草越来越近,能闻到干燥的草屑被烤焦的味道。陈峰闭上眼睛,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现代军营的训练场,穿越时的白光,老烟枪的烟袋锅,赵山河的怒目,林晚秋的白裙……
“等一下!”
一个清脆的女声突然响起。
陈峰睁开眼,看见林晚秋站在警戒线外,穿着那件黑色的斗篷,手里举着个棕色的牛皮文件夹。佐藤英机的目光落在文件夹上,眼睛微微眯起。
“林小姐,你怎么来了?”佐藤放下酒杯,脸上露出虚伪的笑,“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佐藤少佐,”林晚秋的声音很稳,“我爹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她举起文件夹,“是东北军在奉天的全部布防图,比你昨天拿到的那份详细十倍。”
佐藤的眼睛亮了:“哦?林会长真是太客气了。”
“但我有个条件。”林晚秋的目光落在陈峰身上,“放了他。”
李营长急了:“林小姐,你疯了?这可是……”
“闭嘴!”佐藤厉声打断他,然后又转向林晚秋,笑容可掬,“林小姐真是菩萨心肠。好,我答应你,只要布防图是真的,我就放了他。”
林晚秋往前走了一步,把文件夹递给佐藤身边的副官。副官翻开看了几页,递给佐藤。佐藤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最后“啪”地合上文件夹。
“林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佐藤的声音冷得像冰,“这根本不是布防图,是你爹粮栈的账本!”
林晚秋挺直了脊梁,脸上没有丝毫惧色:“我爹不会做汉奸的。那些和你合作的文件,都是我伪造的。真正的布防图,已经被我烧了。”
佐藤的脸色瞬间变得狰狞:“你找死!”
他拔出手枪,指向林晚秋。陈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拼命挣扎,麻绳勒得手腕鲜血淋漓。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赵山河骑着马,后面跟着几十个东北军士兵,他们举着枪,枪口对着日军。
“佐藤英机!”赵山河的声音像打雷,“放了他们!不然我踏平你这军火库!”
佐藤看着那些怒目圆睁的东北军士兵,又看了看手里的账本,突然笑了:“好,好得很。没想到小小的奉天城,还有这么多不怕死的。”他收起枪,“今天我就卖赵连长一个面子。”
日军士兵解开了陈峰身上的麻绳。陈峰踉跄了一下,走到林晚秋身边,低声说:“谢谢你。”
林晚秋摇摇头,眼里闪着泪光:“我们快走。”
赵山河催马过来,伸手想拉陈峰上马。就在这时,陈峰突然瞥见军火库的排水口——铁栅栏的缝隙里,露出一只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就像烈焰般的朝阳,虽然短暂,但是很美。
老烟枪的破屋里,弥漫着草药和血腥味。那个从排水口里逃出来的矿工躺在土炕上,左腿被打断了,伤口用布裹着,渗出血迹。他叫王铁柱,三十多岁,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到下巴的疤痕,是矿井坍塌时被石头划的。
“俺以为俺死定了。”王铁柱喝着林晚秋递过来的米汤,声音哽咽,“昨天夜里,俺们三个钻进排水口,刚摸到弹药库的门,就被日本人发现了。老李和大刘……都没跑出来。”
陈峰坐在炕边,用小刀削着一根木棍,准备给他做个简易的夹板。木棍是从院子里的槐树上砍的,带着淡淡的槐花香。
“你们怎么知道排水口的位置?”陈峰问。
王铁柱愣了一下,挠了挠头:“是……是一个穿军装的人告诉俺们的。他说,只要炸了军火库,就能给兄弟们报仇。”
陈峰和赵山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凝重。那个穿军装的人,很可能就是李营长派来的诱饵。
“日本人早就知道你们要去。”赵山河的声音很沉,“他们故意放你们进去,就是为了抓个现行,好给‘清剿’找借口。”
王铁柱猛地把碗摔在地上,碎片溅得到处都是:“狗娘养的!俺就说那家伙怎么突然那么好心!俺要杀了他!”他挣扎着要起来,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你现在去,就是送死。”陈峰按住他的肩膀,“李营长已经跟日本人穿一条裤子了,北大营里到处都是他的人。”
王铁柱的眼泪掉了下来,混着脸上的泥污,在疤痕处冲出两道白痕:“那俺们就白死了?老李和大刘,还有矿上那几十个兄弟,就白死了?”
屋里的空气很沉闷,只有窗外的蝉鸣在不知疲倦地叫着。林晚秋默默地收拾着地上的碎片,手指被划破了,渗出血珠,她却像没感觉到一样。
“没白死。”陈峰突然开口,把削好的夹板递给林晚秋,“至少让我们知道,这奉天城里,还有不怕死的人。”他看着王铁柱,“你知道军火库里有多少炮弹吗?”
王铁柱想了想:“俺在里面躲了半夜,听见日本人说话,好像说……有一百多箱,都是‘九二式’的。”
陈峰的心里咯噔一下。一百多箱炮弹,足够把北大营炸平三次了。
“还有,”王铁柱补充道,“俺看见他们往一辆卡车上装东西,用黑布盖着,方方正正的,不知道是什么。”
赵山河的脸色变了:“难道是……毒气弹?”
陈峰没说话。他想起历史书上的记载,日军在侵华战争中多次使用化学武器,造成了无数平民伤亡。如果他们真的在军火库里藏了毒气弹,后果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