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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11月的沈阳城郊,初雪来得猝不及防,仿佛连老天爷都急于用这苍白的殓布覆盖大地的疮痍。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着天际线,低得几乎触手可及。雪花并非诗意的柳絮,而是像被粗暴撕碎的棉絮,被凛冽的北风裹挟着,疯狂地抽打着光秃秃的杨树枝桠,发出呜呜的尖啸,旋即又被风卷起,在冻得梆硬的土地上铺就一层薄薄而冰冷的白霜。

陈峰蜷缩在一处背风的土坡后,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偶尔眨动的眼睫表明这是个活物。他伸出几乎冻僵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腰间那把缴获的南部十四式手枪。枪身的烤蓝早已在连日亡命的奔波和摸爬滚打中磨损殆尽,露出底下泛着冷白光泽的金属底子,像野兽龇出的獠牙。握把处被汗水、雪水乃至血水反复浸透,变得滑腻不堪,他用从牺牲战友身上解下的布条紧紧缠了三圈,才勉强能握持稳固。每一次触碰,那冰冷的金属感都似乎能透过指尖,直刺入心底,提醒着他所处的残酷现实。

土坡下方,是一条被车轮和马蹄反复碾压、夯得结结实实的土路。此刻,路面上覆盖着半指厚的积雪,但仍能依稀辨出深深的车辙印记——这是一条生命线,亦是死亡线。是日军从沈阳城内通往苏家屯据点的物资补给命脉。每天清晨与傍晚,各有一支押运队,护送三辆骡马大车,满载着粮食、弹药、药品,也满载着侵略者持续肆虐的资本。

寒风像刀子一样,寻找着一切缝隙往人的骨头里钻。时间在低温中仿佛也变得粘稠而缓慢。

“队长,风太大了,再耗下去,兄弟们怕是要冻成冰坨子了!”身边传来赵山河极力压抑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裹着一件几乎看不出原色的东北军旧棉袄,上面层层叠叠打着补丁,棉帽的耳罩无力地耷拉着,脸颊冻得像是要渗出血来,每一次呼吸都喷出浓重的白汽,瞬间在鼻尖、眉毛和胡茬上凝结成细密的霜花。他手里紧握着一杆老旧的汉阳造步枪,枪口朝下杵在冻得如同铁砧般的地面上,藉此节省一丝力气。

陈峰没有回头,目光如同鹰隼般死死锁定了土路尽头那片黑压压的树林,仿佛要穿透那层层叠叠的枯枝与风雪。他缓缓从内袋掏出一块怀表——这是另一个时空的遗物,部队配发的军用怀表,防水防震,走时精准。此刻,冰冷的表壳贴上掌心,表盘上的指针正艰难地挪向下午四点半。距离日军押运队往常经过的时间,还有大约一刻钟。

“再等等。”陈峰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透着一股被严寒淬炼过的、不容置疑的坚定,“鬼子最近嗅到味儿了,戒备严了很多。昨天浑河边上那队巡逻兵,你忘了?身上都配了新的联络信号弹。今天要是时机拿捏不好,打草惊蛇,往后再想掐断这条粮道,就难如登天了。”

赵山河咧了咧嘴,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在白雾中消散。自从9月18日那个地狱般的夜晚,北大营的硝烟还未散尽,他就带着三十多个从鬼门关爬出来的残兵,跟着这个仿佛从天而降的陈峰,从一片混乱的沈阳城里杀出,一路游击到这荒凉的城郊。他亲眼见过陈峰用一些闻所未闻、看似“莫名其妙”的战术,以极小的代价打垮装备精良的日军小队;也曾在深夜里,见过这位队长对着一幅自己手绘的、标注精细得惊人的地图长时间发呆。这个“陈队长”,身手好得不像普通人,言谈举止间总透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疏离和神秘,让人捉摸不透。但一次又一次,他那看似冒险甚至荒谬的决定,最后总被证明是正确的,带领着这支小小的队伍在夹缝中求得一线生机。这种用实打实的战果积累起来的信任,让赵山河选择了沉默和服从。

土坡后面,呈松散战斗队形隐蔽着的,是二十多名队员。他们是从东北军溃兵和不堪忍受日寇欺压而逃难的百姓中挑选出的青壮。手中的武器五花八门,昭示着队伍的窘迫:老掉牙的汉阳造、膛线都快磨平了;自制的大刀长矛,木质枪杆还带着新削的痕迹;甚至还有几个队员,手里紧攥着的是家里带来的、磨得锃亮的菜刀和斧头。他们蜷缩在雪窝里,互相依靠着汲取微薄的体温,没有人说话,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偶尔实在忍不住从胸腔迸发出的低咳,旋即又被呼啸的风声无情吞没。每一张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上,都刻着饥饿、疲惫与严寒的印记,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麻木与韧劲。

队伍相对靠后的位置,林晚秋正蹲在一个受伤的队员身旁。她小心翼翼地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条,为他重新包扎手臂上的伤口。那是几天前被日军子弹擦过留下的,天寒地冻,伤口难以愈合,边缘已经冻得发紫,轻轻一碰就让那队员疼得倒抽冷气,牙关紧咬。林晚秋的动作极其轻柔,口中低声安慰着,呵出的白气模糊了她秀气的下颌线。她身上还穿着那件浅灰色的学生装,外面不合身地罩了件男式的厚棉外套,头发用粗毛线围巾紧紧包裹,只露出一双眼睛。这双曾经只在教会学校的明亮教室里翻阅书页、在黑白琴键上跳跃弹奏的手,如今已是红肿粗糙,布满了冻疮和细密的血口子,然而动作却依旧稳定而温柔,传递着无声的力量。

“晚秋姐,咱…咱今天真能抢到粮食吗?”旁边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小声问道,声音里带着饥饿导致的虚弱和对未来的茫然。他叫狗剩,是沈阳城里的孤儿,城破后像只惊慌的小兽,跟着陈峰他们逃了出来,手里紧紧抓着一把几乎比他还要高的砍刀,刀柄上缠着破布。

林晚秋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望了一眼土坡上那个如磐石般静止的背影,轻轻点了点头:“放心吧,狗剩,陈队长…一定有办法的。”她的声音温和,却悄然收紧了手中正在打结的布条。这话既是在安慰少年,也是在给自己打气。上周,他们苦心经营的一个秘密藏身点被日军发现端掉,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家当损失殆尽,尤其是粮食。这几天,每个人每天只能分到两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顶饿,身体的热量正在飞速流逝。再这样下去,根本不用日军来围剿,严寒和饥饿就足以拖垮这支本就孱弱的队伍。

就在此时——

“呜律律——”一阵骡马特有的嘶鸣声顺着风断断续续地传来,紧接着,是车轮沉重地碾压积雪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单调而刺耳的声响,由远及近,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

陈峰身形骤然绷紧,如同一张拉满的弓。他猛地直起身,毫不犹豫地向下打出几个干脆利落的手势——准备战斗!

所有队员瞬间像是被注入了强心针,刚刚还弥漫的疲惫与寒意被陡然升腾的肾上腺素驱散。他们迅速最后检查了一遍手中的武器,调整呼吸,将身体压得更低。雪地里,只剩下风雪的狂啸和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死亡交响——马蹄声、车轮声、日军皮靴踩雪的咯吱声,甚至隐约能听到几句叽里咕噜的日语交谈。

来了!

土路尽头,黑压压的树林轮廓中,首先钻出的是一面刺眼的旭日旗,在风雪中无力地耷拉了一下,又勉强展开。紧接着,三辆骡马大车缓缓驶出视野。每辆大车由两头骡子费力牵引,车辕旁各跟着一名日军士兵,不时不耐烦地吆喝着,用枪托捅着牲口的臀部。车后,各有五名士兵,三八式步枪扛在肩上,刺刀闪着寒光,虽然看似例行公事,但眼神依旧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旁空旷的雪野。最前方,一名日军曹长骑在一匹矮壮的黑马上,军刀斜挎在腰间,一只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不时举到眉际遮挡风雪,向前张望。

“看清楚了,十五个鬼子,三辆大车,车轮吃土很深,装的肯定是粮食,说不定还有别的货!”赵山河悄无声息地挪到陈峰身边,语速极快地将观察到的信息汇报,眼中闪烁着猎手般的兴奋与紧张,“队长,动手吧?我带几个弟兄从侧面摸过去,先把骑马的军官撂倒!”

陈峰目光锐利如刀,迅速扫过整个车队以及周围地形,缓缓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他手指无声地指向土路中间一段略显低洼的地方,那里因为地势关系,积雪似乎更厚一些。“等他们全部进入洼地。听我第一枪为号。你带一队人冲左边,解决车后的步兵。老烟枪带另一队人冲右边,主要负责制造混乱,干扰骡马,有机会就解决车旁的鬼子。记死,优先干掉拿枪的!尽量别伤到赶车的老乡!”他的命令清晰简洁,每一个字都透着冰冷的杀意。

话音未落,侧翼的枯草丛一阵轻微晃动,老烟枪像只经验丰富的老狐狸般钻了出来,手里捧着几个黑乎乎、用麻绳捆扎在一起的罐状物。他猫着腰,敏捷地蹿到陈峰身边,压低声音急促道:“队长,按你的吩咐,洼地那边雪底下,‘铁西瓜’都埋好了,三个,呈品字形。”他手里的是用空罐头盒、黑火药、铁钉碎铁片自制的简易地雷,可靠性极差,但在这种突袭中,哪怕只能听个响,也能起到奇效。“就是这土造家伙什,威力忒没准头,能不能撂倒鬼子,全看阎王爷收不收人了。”

陈峰接过一个掂量了一下,沉甸甸的,又递还回去,眼神没有丝毫动摇:“不怕。主要靠它惊了骡马。牲口一乱,鬼子的阵脚自然就散了,那就是咱们的机会。”

此刻,日军的押运队已经行至洼地边缘。马上的曹长似乎察觉到了一丝异样,或许是过分的寂静,或许是雪地里某处不自然的痕迹。他猛地一勒缰绳,黑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曹长“噌”地拔出军刀,刀尖指向道路两旁的土坡和枯树林,用生硬的中国话厉声喝道:“喂!什么的干活!出来!看见你了!”

回答他的,只有更加猖獗的风声。

曹长眉头紧锁,疑窦丛生,正欲下令让士兵散开进行警戒搜索——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骤然撕裂了风雪的帷幕!陈峰手中的南部十四式手枪喷出火焰,子弹并非射向曹长,而是精准无比地钻入了黑马的前腿关节!

“希律律——!”战马发出一声痛苦凄厉的长嘶,前腿瞬间跪折,巨大的惯性将马背上的曹长狠狠向前掼了出去,一头栽进冰冷的雪窝里,军刀也脱手飞出老远。

“敌袭!!”(日语)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日军士兵出现了刹那的慌乱,但他们毕竟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很快便本能地寻找掩体,拉动枪栓,盲目地朝着枪声传来的土坡方向噼里啪啦地开火还击。

“打!”陈峰的怒吼如同惊雷,他第一个从土坡后跃出,手枪连续速射,“啪!啪!”两个正在仓皇拉栓的日军士兵应声扑倒在地。

“弟兄们!跟小鬼子拼了!”赵山河血红着眼睛,大吼着带一队人从左侧猛然杀出,手中的汉阳造喷吐着火舌。虽然步枪老旧,但在如此近的距离内,子弹依旧带着复仇的怒火钻入敌人体内。老烟枪几乎同时从右侧发动,他没有急着开枪,而是奋力将手中的“土炸弹”朝着骡马和大车的位置扔了过去!

“轰!轰隆!”

几声闷雷般的爆炸接连响起,破片和铁钉四处飞溅,虽然直接杀伤有限,但巨大的声响和冲击波瞬间惊了拉车的骡马!牲口们彻底炸了窝,发出惊恐的嘶鸣,不顾一切地挣扎狂奔,互相冲撞,顿时将大车掀得东倒西歪,车上的粮食袋、弹药箱哗啦啦地滚落一地,场面陷入极度混乱!

“不要缠斗!抢粮食!抢药品!快!”陈峰一边冷静地点射击毙试图组织抵抗的日军,一边朝着队员们大吼。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远处天际——果然,一颗红色的信号弹已经尖啸着升空,在铅灰色的天幕上划出一道刺眼的轨迹。日军的援兵已经在路上了!他们只有最多十分钟,甚至更短!

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雪地上,枪声、爆炸声、嘶吼声、惨叫声响成一片。队员们如同下山的猛虎,凭着突袭的优势和一股不要命的血性,与惊慌失措的日军士兵绞杀在一起。

林晚秋也冲了上来。她没有配枪,就趁着混乱,敏捷地在倒地的日军士兵身上搜索着,飞快地将找到的子弹夹、甜瓜手雷、以及装着头干粮的布袋塞进自己带来的包袱里,再递给身边需要的队员。狗剩紧紧跟在她身旁,双手死死握着那柄大砍刀,小脸吓得煞白,嘴唇不住哆嗦,但每当有日军士兵试图靠近林晚秋时,他都会闭着眼睛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呐喊,胡乱地挥舞砍刀,竟也逼得对方一时不敢近身。

人数和地理优势,加之出色的突袭 timing(时机),战斗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十五名日军士兵在最初就被击毙军官、骡马炸营的打击下迅速崩溃,很快就被分割歼灭。只有两名落在队伍最后方的士兵见机得快,连滚带爬地舍弃了同伴和物资,借着混乱的掩护,没命地向沈阳城方向逃去。

“别追了!赶紧搬东西!快!”陈峰厉声制止了想要追击的队员。时间紧迫,每一秒都无比珍贵。队员们立刻扑向散落一地的物资,两人一组,奋力将沉重的粮食袋扛起,踉跄着跑向隐藏在树林边缘、用枯枝伪装好的几辆简陋手推车和唯一一架骡车。药品箱和弹药箱更是优先搬运的目标。

陈峰也亲自加入搬运队伍。一袋近百斤的高粱米压上肩头,粗糙的麻袋摩擦着他早已被汗水和雪水浸透的棉袄,冰冷的触感下是肌肉过度劳累后的灼热和酸痛。他的手指在之前的战斗中被枪机夹了一下,此刻肿痛不堪,但依旧死死抠进麻袋缝隙里。鼻尖萦绕的是火药刺鼻的硫磺味、牲口粪便的腥臊味和越来越浓重的、自己身上散发出的汗味与血腥味的混合气息。他不敢有丝毫停顿,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多搬一袋!再多一袋!这些就是命!

就在大部分粮食即将搬运完毕,队员们脸上开始浮现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时——

“嗡嗡嗡……!”

远处,低沉而危险的引擎轰鸣声穿透风雪,由远及近,迅速变得清晰可辨!那不是骡马,是汽车!

陈峰心头猛地一沉,豁然抬头望去。只见土路尽头,三辆涂着丑陋军绿色的日军卡车,如同钢铁怪兽般咆哮着出现,车厢里密密麻麻站满了头戴钢盔的日军士兵,车头架着的歪把子机枪喷吐出炽热的火舌!

“哒哒哒哒哒……!”密集的弹雨如同死神的镰刀,猛地扫过队员们所在的区域!

“撤!快撤!进树林!”陈峰的吼声几乎破音!他猛地扔下肩头的粮袋,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拉住还在弯腰捡拾子弹的林晚秋,用力将她推向树林方向。同时朝着其他队员声嘶力竭地大吼:“扔下东西!快走!进林子!”

弹雨瓢泼而下,打得雪地噗噗作响,溅起一片片迷蒙的雪雾。几个正扛着粮袋跑在最后的队员猝不及防,惨叫着被子弹击中,沉重的粮袋压着他们扑倒在雪地里,鲜血迅速洇开,染红了纯白。还有人被流弹擦伤,却根本顾不上疼痛,连滚带爬地挣扎着冲向最近的树木寻求掩护。

老烟枪跑在最后,一边踉跄着狂奔,一边还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那满地的粮食,脸上满是痛惜与不甘,嘴里喃喃咒骂着:“天杀的小鬼子!糟践好东西啊!可惜了…太可惜了…”

陈峰带着残存的人员一头扎进茂密的枯树林。日军的卡车无法驶入,但车上的步兵已经纷纷跳下车,呈散兵线追了上来,子弹啾啾地打在树干上,噼啪作响,碎木屑纷飞。

“分散!交替掩护!别走直线!”陈峰一边奔跑,一边不断下达指令。他对这片区域的地形早已了然于胸,充分利用着每一个土坎、每一棵大树、每一处灌木丛作为掩护,带领队伍曲折前行。不时回身用手枪进行短暂的压制射击,为伤员争取时间。

激烈的追逐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身后的枪声和叫喊声才逐渐变得稀疏、遥远,最终被茂密的林木和起伏的地形隔绝开来。

确认暂时甩掉了追兵,陈峰才靠在一棵粗大的橡树后,停了下来,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白色的哈气浓重得像蒸汽。冰冷的空气吸入肺叶,带来针扎般的刺痛。汗水早已浸透内里的衣衫,此刻被林间的冷风一激,瞬间变得冰凉刺骨,紧紧贴在身上,难受至极。他感到一种脱力般的虚脱,但精神却依旧高度紧绷。

队员们也陆续停了下来,东倒西歪地瘫坐在雪地里,或靠着树干滑坐下来,每个人都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失去同伴的悲恸交织,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林晚秋顾不上自己喘气,立刻跪倒在一名受伤的队员身边。他的伤势很重,子弹穿透了他的小腿,鲜血还在不断渗出,将厚厚的棉裤浸透了一大片,在雪地上滴沥出触目惊心的红点。林晚秋迅速解下自己的围巾,用力撕开,试图为他进行紧急止血包扎,她的动作依旧稳定,但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她内心的焦急与无力。

赵山河喘匀了气,走到陈峰身边,他的棉帽在奔跑中丢失了,头发被汗水雪水黏在额头上,显得颇为狼狈:“队…队长,咱们…咱们这次…捞回来多少?”

陈峰的目光扫过跟随着他们冲进树林的、仅存的那辆骡车和几辆手推车,上面歪歪斜斜地堆着二十多袋粮食,还有两三箱药品和少量弹药。“省着点,够撑半个月…可惜了,要不是鬼子援兵来得这么快…”他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惋惜。代价太大了。

“能虎口拔牙,抢出这些,已经是烧高香了。”老烟枪凑了过来,他竟然还死死抱着一个从车上拽下来的、鼓鼓囊囊的粮食袋子,“要不是队长你那一枪先废了当官的,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咱们今天怕是要栽在那儿。”他的山羊胡上沾满了冰凌,随着说话上下抖动。

陈峰勉强扯动嘴角笑了笑,算是回应。他抬头透过光秃秃的树枝望向天空,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但铅灰色的云层依旧厚重低垂,仿佛在积蓄着下一场更大的风雪。他知道,这次成功的伏击,同时也彻底暴露了他们的存在和活动范围。以日军的作风,接下来必然会对城郊区域进行更加严密甚至残酷的梳篦式清剿。往后的日子,每一步都将如履薄冰,更加艰难。

就在这时,一直蹲着照顾伤员的林晚秋忽然抬起头,侧耳倾听,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嘘——你们听…是不是…好像有哭声?”

众人瞬间安静下来,屏住呼吸,努力捕捉着林间的声响。

风声呜咽,树枝摇曳发出嘎吱声…除此之外,果然,有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像是女人极力压抑却又无法抑制的啜泣声,顺着风向,从树林更深处飘荡而来。那哭声悲切、凄凉,充满了绝望,在这荒芜寒冷、刚经历一场血腥厮杀的林子里,显得格外瘆人。

“这鬼地方,这天气,怎么会有娘们哭?”赵山河立刻警惕起来,握紧了手中的汉阳造,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别是鬼子玩的什么花样?弄个诱饵引我们上钩?”

陈峰的心中也瞬间拉响了警报。这哭声出现得太过突兀和诡异。他凝神朝着哭声传来的方向望去,那里林木更加茂密,光线昏暗,幽深得望不透底。理智告诉他,最安全的做法是立刻远离,转移驻地。

但那哭声…太真实了,那种绝望和悲恸,不像是能伪装出来的。

他沉吟了足足三秒,眼神快速扫过疲惫不堪、带伤在身的队员们,迅速做出决断:“山河,你带大部分人在这里就地隐蔽,看守粮食和伤员,保持警戒,没我命令不准妄动!晚秋,老烟枪,你们俩跟我过去探一下。记住,保持距离,一旦情况不对,立刻撤回!”

“队长!太危险了!”赵山河急道,“万一是个圈套…”

“我心里有数。执行命令!”陈峰的语气不容置疑。他检查了一下手枪弹匣,重新推弹上膛,眼神锐利地看向哭声传来的方向,“我们很快回来。”

说完,他打了个手势,率先猫着腰,小心翼翼地朝着树林深处摸去。林晚秋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起身跟上,她从地上捡起一把日军士兵的刺刀握在手里。老烟枪叹了口气,嘀咕了一句“这叫什么事儿”,但也麻利地检查了一下他那杆老套筒,紧随其后。

三个人呈一个松散的三角队形,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及踝的积雪中艰难前行。越往里走,林木越密,光线愈发昏暗,那哭声也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令人心头发紧。那确实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哭声,嘶哑、绝望,仿佛失去了所有生的希望,其间还夹杂着一种极其微弱的、婴孩般的呜咽声。

大约十分钟后,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小片林间空地。而空地上的景象,让三人瞬间瞳孔收缩,血液几乎凝固!

空地中央,有一间极其低矮破败的茅草屋,屋顶大半已经坍塌,墙壁歪斜,仿佛随时都会散架。而就在茅草屋前,几名穿着土黄色军大衣的日军士兵(看装束和状态,更像是溃散的散兵),正粗暴地拉扯着一个穿着臃肿破旧棉袄的中国农村妇女!女人头发散乱,脸上满是泪痕和污泥,她死死抱着怀里一个用破布包裹着的、看不清样貌的小包裹,发出撕心裂肺的哀求和哭喊,拼命挣扎,却被两个日军士兵反拧着胳膊,动弹不得。另一个士兵正在试图抢夺她怀里的包裹,脸上带着猥琐而残忍的笑容。旁边还有一个士兵持枪警戒,嘴里不耐烦地呵斥着。地上,散落着一个被打翻的破旧篮子和几个冻硬的窝窝头。

“是鬼子散兵!这群该千刀万剐的畜生!”老烟枪咬牙切齿地低声骂道,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这些脱离了大部队的散兵,往往比建制部队更加凶残暴虐,他们失去了约束,如同流窜的野兽,四处祸害手无寸铁的百姓。

陈峰的拳头瞬间攥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传来尖锐的痛感。一股冰冷的怒火从心底直冲头顶。他认出这种行径,这是最卑劣的恃强凌弱!

“怎么办?救不救?”林晚秋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她紧紧抓着陈峰的衣袖,指节泛白。看着那个无助的女人和可能存在的婴儿,她的心揪紧了,母性的本能和对同胞的悲悯瞬间压倒了恐惧。

陈峰的大脑飞速运转。对方有五个人,都有枪。自己这边只有三个人,一把手枪,一把步枪,一把老套筒,弹药也不充裕。硬拼,风险极大。但…难道眼睁睁看着同胞受辱被害?

电光火石间,他有了决断。他迅速从地上拾起一块趁手的冻土块,估算了一下距离和角度,然后用尽全力,猛地朝侧方约十几米外的一簇茂密的灌木丛掷去!

“啪嗒!”土块准确地砸在灌木丛的枯枝上,发出一声清晰的脆响。

“なにものだ?!”(什么人?!)正在拉扯女人的日军士兵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动,动作猛地一僵!负责警戒的士兵立刻调转枪口,紧张地指向灌木丛方向。另外两个也下意识地松开了女人,慌忙去抓背在肩上的步枪。

就是现在!

陈峰如同猎豹般从藏身处暴起!南部十四式手枪发出清脆的怒吼!“啪!啪!”两枪精准点射,那个正在抢夺包裹和负责警戒的士兵应声倒地!

“八嘎!敌袭!”(日语)剩下的三名日军士兵惊惶失措,一边寻找掩体,一边试图举枪射击。

“轰!”老烟枪抓住机会,将身上最后一颗“土炸弹”奋力扔了过去!爆炸声不算大,但腾起的雪雾和烟尘瞬间暂时遮蔽了对方的视线!

陈峰利用这宝贵的几秒钟间隙,猛地冲向那个吓呆了的女人,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同时抬枪指向最近的一名正要举枪的日军士兵!

林晚秋也尖叫着冲了出来,不是为了战斗,而是不顾一切地扑向地上那个被女人死死护住的、正在发出微弱啼哭的破布包裹——那里面,果然是一个脸色青紫、气息微弱的婴儿!

枪声再次爆响!陈峰与反应过来的日军士兵展开了对射。老烟枪也利用地形开火掩护。林间的空地上,顿时子弹横飞!

战斗短暂而激烈。剩下的三名日军士兵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遭遇如此顽强的抵抗,加之本就是军纪涣散的散兵,在陈峰精准的射击和老烟枪的骚扰下,很快陷入了被动。

就在这时,赵山河带着几名队员循着枪声焦急地赶了过来,正好从侧后方包抄了日军士兵。几分钟后,最后一名试图逃跑的日军士兵被击毙在树林边缘。

枪声停歇,空地上只剩下浓烈的血腥味和硝烟味弥漫开来。

陈峰松了口气,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迅速转身,看向被救下的女人。

那女人似乎被一连串的惊吓彻底摧毁了神智,瘫坐在雪地里,目光呆滞,只是本能地死死搂着被林晚秋塞回她怀里的婴儿,身体不住地发抖。婴儿的哭声变得愈发微弱,小脸青紫得吓人。

“大姐,没事了,鬼子都被打死了,安全了。”林晚秋蹲在她身边,用尽可能温柔的声音安抚她,想检查一下她和孩子是否受伤。

女人猛地一哆嗦,抱紧孩子,惊恐地看着林晚秋,又看看走过来的陈峰和队员们,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迷茫,仿佛分不清是敌是友。

直到她的目光扫过地上日军的尸体,再看到陈峰他们身上破烂却明显是中国人的衣着,那股极度的恐惧才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和无法抑制的悲伤。她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气声,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滴在婴儿冰冷的襁褓上。

“没事了,真的没事了。”林晚秋鼻子一酸,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自己的眼眶也红了。

陈峰示意队员们迅速打扫战场,收集日军散落的武器弹药和干粮。他走到女人面前,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这位大嫂,你是哪里人?怎么会独自带着孩子在这里?这附近还有鬼子吗?”

女人闻言,身体又是一颤,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陈峰,嘴唇哆嗦了半天,才用极其微弱、带着浓重口音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谢…谢谢…谢谢老总…救命之恩…俺…俺是从…从苏家屯逃…逃出来的…”

“苏家屯?”陈峰心中一动,那是日军的一个重要据点,“那里怎么了?”

“鬼子…鬼子在抓人…修工事…好多人都被抓走了…俺男人…俺男人被他们打死了…”女人说到伤心处,泣不成声,“俺抱着娃…躲在草垛里…才…才跑出来…想回娘家…迷了路…又冷又饿…想在这破屋子歇歇脚…就碰上…碰上这群天杀的…”

她的叙述零碎而混乱,但透露出的信息却让陈峰眉头紧锁。日军在苏家屯大肆抓壮丁,加固工事?这预示着什么呢?新的进攻方向?还是单纯的巩固防御?

他看了一眼女人怀里的婴儿,情况很不乐观,必须尽快保暖和进食。而他们自己的营地,条件也同样艰苦。

“队长,现在怎么办?带上她们吗?”赵山河走过来低声问道,面露难色。带着一个几近崩溃的女人和一个奄奄一息的婴儿,行动将变得极其迟缓且危险。

陈峰沉吟着。救,是道义,但无疑会给队伍带来巨大的负担和风险。不救…他看着那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命悬一线的母子,无论如何也狠不下这个心。

就在他权衡利弊、难以决断之际,一直在轻声安慰女人的林晚秋突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呼。

“陈队长!你…你快来看!这孩子…这孩子身上…”

陈峰和赵山河立刻凑过去。只见林晚秋小心翼翼地掀开了包裹着婴儿的破布襁褓的一角,露出了里面——那孩子贴身穿着的,并非寻常百姓家的粗布衣衫,而是一件极其柔软、做工精细、甚至绣着雅致暗纹的丝绸小袄!虽然脏污不堪,但依然能看出其材质和工艺绝非普通农家所能拥有!

更重要的是,在那件丝绸小袄的胸口内侧,似乎用丝线绣着什么图案,还隐约能看到几个模糊的字迹!

女人看到林晚秋的动作,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极度惊恐的神色,猛地想要伸手将襁褓重新裹紧,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呜咽声,眼神躲闪,仿佛隐藏着天大的秘密。

所有人心头都猛地一震,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件与这对“逃难农妇母子”身份格格不入的精致丝绸小袄上。

这个看似普通的女人,她究竟是谁? 这个婴儿,又是什么身份? 那件丝绸小袄上,绣着的到底是什么? 这场突如其来的救援,带来的究竟是希望的转机,还是更深不可测的危机与陷阱?

风雪似乎又开始渐渐变大,呜咽着掠过林间,仿佛在预示着前路的更加迷茫与凶险。陈峰盯着那件刺眼的丝绸小袄和女人惊慌失措的脸,心中的疑虑瞬间攀升到了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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