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子元骑着山地车,在浓稠的夜色里穿梭。
晚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刮过他的脸颊,却无法冷却他心头的焦灼。
“忘川”酒馆附近的小巷、公交站、甚至便利店门口,他都仔细搜寻过了,没有苏悦的身影。
她像是被夜色彻底吞噬了。
关子元心中懊悔万分。
如果刚才在酒馆里,他再坚持一下,或者干脆直接掏出手机说“悦姐,加个微信吧”,是不是此刻就能听到她报一声平安?是不是就不用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这夜色中徒劳地乱撞?
他狠狠捏了下车闸,轮胎在地面擦出刺耳的声响。
联系人列表里寥寥几个名字——父亲、母亲、郑老师——冰冷地陈列着。
那个最重要的名字,依旧缺席。
——
苏悦家门口。
林小满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囔着打开了门锁。
门外的冷风灌入,带着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和……血腥味。
少女瞬间僵住。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头发油腻凌乱,胡子拉碴,身上脏兮兮的夹克敞开着,露出里面皱巴巴的衬衫,最触目惊心的是他左臂上渗着暗红血迹的布条。
“爸……”林小满的声音细若蚊蝇,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尽管自八岁父母离婚后就鲜少见面,但那张刻在童年噩梦深处的脸,她一眼就认了出来——林克。
“乖小满。”
林克咧嘴笑了,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亲昵,伸出那只沾着血污的手,摸向林小满的头。
林小满浑身猛地一僵,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和声音,连呼吸都停滞了。
她像一尊被石化的雕像,一动不动地钉在原地,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放大。
一滴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顺着她的额角缓缓滑下——是林克胳膊上渗出的血。
“苏悦,终于让我找到你了!”
林克的目光越过林小满,扫视着屋内,声音带着病态的得意。
“这次,我看谁还能把我赶走!”
他炫耀似的晃了晃那只受伤的手臂。
“你看,我把你的名字刻这儿了!我爱你啊!我真的知道错了!悦悦,再给我一次机会……”
屋内一片死寂。
“你妈呢?!”
林克脸上的假笑骤然消失,变得狰狞。
“说话!哑巴了?!”
“不……不在……”
过了半晌,林小满才从牙缝里极其艰难地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
她的身体依然保持着刚才开门的姿势,僵硬得像一块木头,只有嘴唇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七岁到八岁那年的无数个夜晚,被醉醺醺的父亲揪着头发打骂的记忆,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让她的大脑启动了最原始的保护机制——冻结。
“他妈的!臭婊子!”
林克勃然大怒,一把推开挡在门口的林小满。
“大半夜不回家,肯定是背着我找野男人去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没有……没有……”
林小满在心底疯狂呐喊,可喉咙像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就苏悦那个贱样,带着你这么一个没人要的拖油瓶,还他妈想着偷腥?!”
“拖油瓶”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少女早已伤痕累累的心口。
可她的身体依旧被无形的冰封住,动弹不得,只有滚烫的泪水无声地冲破眼眶,汹涌滑落。
“哭!哭!哭!丧门星!跟你妈一样就会哭!废物!”
林克眼中戾气更盛,猛地揪住林小满栗色的长发,迫使她扬起脸,另一只手带着风声狠狠掴下——
“啪!!!”
一记凶狠到令人牙酸的耳光,结结实实扇在林小满脸上!
巨大的力道让她整个人被掼倒在地,脸颊瞬间肿起清晰的指印,一缕发丝狼狈地黏在火辣辣的皮肤上。
但少女依旧没有哭喊,没有反抗,只是蜷缩在地上,像一只被拔掉电源的机器人。
“你们母女俩,玩我是吧?天天躲着我,现在又找别的男人?好啊!好得很!”
林克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开始在狭小的客厅里疯狂翻找,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
“让我找找!奸夫藏哪儿了?!啊?!”
他的目光扫过苏悦常用的书桌,粗暴地拉开抽屉,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在地上。教案、笔记本散落一地。
他的视线忽然被一张压在下面的纸吸引住了——那是一张打印出来的奖状复印件。
“热烈祝贺关子元同学荣获第xx届大学生物理竞赛(省级赛区)一等奖!”
下面还附着一张从学校公众号打印下来的新闻截图:“热烈庆祝我校关子元同学勇夺全省第一!”。
截图的旁边,配着一张关子元在年级大会上发言的照片,少年身姿挺拔,眼神沉静。
林克捏着那张纸,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脸上肌肉扭曲,发出阴冷的笑声。
“呵……我说呢!原来心思都花在这帮小白脸学生身上了!当年你要是对我有这一半上心,老子能走到今天这步?!”
“林克!你不要脸!!!”
一声愤怒到极致的厉喝,如同惊雷般在门口炸响。
苏悦回来了。
她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酒气。
她一眼就看到了蜷缩在地、脸颊红肿、无声流泪的林小满,还有被翻得一片狼藉的家。
“哟,这是跟哪个野男人约会去了?喝得挺美啊?”
林克转过身,阴阳怪气地嘲讽。
“跟你有什么关系!”
苏悦的声音冷得像冰。
“妈……妈……”
林小满看到母亲,喉咙里终于挤出微弱的呼唤,泪水流得更凶了。
看到女儿脸上的巴掌印和泪水,苏悦胸腔里积压了一整天的屈辱、愤怒、还有作为母亲最原始的保护欲,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轰然爆发。
她一把抄起门后的鸡毛掸子。
“上次在学校没收拾够你是吧?”
苏悦一步上前,举起鸡毛掸子。
“你以为我还会任你欺负?!敢打我女儿?!林克,你找死!”
话音未落,带着破空之声的鸡毛掸子已经狠狠砸下!
“嗷——!”
林克完全没料到一向温和的苏悦会动手,鸡毛掸子精准地抽在他的手臂关节处,剧痛让他瞬间惨叫出声。
“苏悦!你他妈疯了!你敢打你男人?!”
林克又惊又怒,下意识伸手去夺。
“呸!你也配叫男人?!打女人打孩子的窝囊废!真让人恶心!”
苏悦毫不留情,鸡毛掸子狠狠抽到林克下巴上。
“砰!”
一声闷响!木柄结结实实地撞在下颌骨上。
林克被打得眼前一黑,下巴剧痛,口水混合着血丝喷溅出来,说话顿时口齿不清。
“泼…泼妇!耍酒疯!”
他脚下踉跄着后退。
可苏悦并没有打算放过他。
“让你打小满!”
“啪!”鸡毛掸子抽到林克右脸上。
“让你大半夜来发疯骚扰!”
“噗!”林克左肋也没有幸免。
“让你装深情!!恶心!”
“嗷——!”
鸡毛掸子像狂风骤雨般打到林克缠着纱布的右臂上,林克疼得嗷嗷直叫,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啪!”
鸡毛掸子拦腰断成两截,苏悦却毫无停下的意思,攥着带竹茬的半截,接着照准林克右臂狠命挥击。
此刻的苏悦,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眼神锐利,动作迅猛,林克被打得鬼哭狼嚎,抱头鼠窜,从客厅一路被苏悦用鸡毛掸子“赶”到了楼道,又从楼道狼狈不堪地滚下了几级台阶,最终被苏悦用杆子指着,堵在了单元门口。
“滚!”苏悦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却冰冷如霜,“再让我看见你骚扰,我打断你的腿!我说到做到!”
林克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胳膊上的伤口又在渗血,狼狈到了极点。
他看着居高临下,眼神中带着杀意的苏悦,毫不怀疑,如果有下一次,这个女人真的会这么做。
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怨毒地瞪了苏悦一眼,终究没敢再放一句狠话,捂着胳膊,一瘸一拐的准备离开。
“哎呦我操。”
走出单元门时,门槛似乎都看不惯这个男人的卑劣的行径,狠狠地绊了他一跤,林克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吃屎。
林克感觉自己的门牙好像摔断了。
“活该!快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苏悦朝那个狼狈不堪的背影怒吼道。
看着那个肮脏的背影消失,苏悦紧绷的身体才微微松懈下来。手中的半截鸡毛掸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她急促地喘息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那股几乎冲破胸腔的愤怒和后怕。
她立刻转身,飞奔回屋。
“小满!”苏悦扑到女儿身边,声音颤抖,小心翼翼地想要触碰女儿红肿的脸颊,却又怕弄疼她。
“疼不疼?对不起,妈妈回来晚了……对不起……” 她紧紧地将林小满颤抖的身体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保护起来。
林小满僵硬的身体在母亲温暖的怀抱和熟悉的气息中,终于一点点软化下来。
她把脸深深埋进母亲的颈窝里,压抑的呜咽声终于爆发出来:“妈……妈……”
“没事了,没事了,妈妈在……”苏悦一遍遍地轻抚着女儿的后背,心如刀绞。
“妈妈?”
林小满忽然抬起头,停止了哽咽,她的情绪似乎在一瞬间奇迹般地收束了,又变回了那个活泼开朗的林小满。
她扇了扇鼻翼,“妈妈,你去喝酒了?”
苏悦身体微微一僵,随即用脸颊轻轻蹭了蹭女儿的头发:“嗯,下班……碰到了一个老朋友,心里有点闷,就……就小酌了几杯。”
她顿了顿,将女儿抱得更紧,“让你担心了,对不起,小满。以后再也不会了。”
母女俩紧紧相拥,劫后余生的战栗和相依为命的温暖在小小的客厅里弥漫。
“该搬家了。”苏悦心中暗暗地想。
——
城市的另一隅,一个狭窄、堆满杂物的出租屋内。
八字胡的中年服务员蹑手蹑脚地推开家门。
妻子早已睡下,发出阵阵鼾声。
他踮着脚,挪到儿子身后。
昏黄的台灯光下,一个同样长着八字胡、面容清瘦的少年正伏在堆满书本的桌上沉睡。
他没有自己的房间,在出租屋相对宽敞的一隅,放置着少年破旧的学习桌。
桌角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速溶咖啡,少年眉头微蹙,即使在睡梦中,似乎也在和书本鏖战。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有心疼,也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期待。
“加油吧,阿简,”男人给沉睡的儿子披上外套,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你是全家的希望,爸……就指望你了。”
男孩课桌旁的墙上贴着的一排打印出来的专业绩点排行榜。
榜首的位置,赫然印着“杨简”的名字。
榜单下方大部分都打着刺眼的叉。
关子元的名字,还躺在少数没有打叉的一堆人之中。